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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时他已经知道他也姓梁,大名梁此禾,大家都叫他老柴,是中文系的,比他高一年。虽然是云南人,却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又看什么呢?别跟我说还是‘棠棣’啊。”他走过来问他。

  他的样子有点像正武,一样的个头,一样的宽肩膀,一样的长腿,只是单薄些。他跨坐在正文坐着的那条长凳上,拿过书看了一眼,还给他,问道:“这么喜欢老郭?”

  “倒不是,就喜欢这个剧。”正文问他,“那天那讲座,你怎么没听完就走了?”

  “太煽乎了,哄哄一年级女生还可以,现在的讲座都跟口才比赛差不多,”他问正文,“你老抱着这本书,就一直看这个剧啊?”

  正文“嗯”了一声。

  “这么久还没看完,至于吗?”

  “早看完了,就是还没腻。等看腻了,就再也不看了。”

  老柴笑笑,“真他妈矫情。老郭就够矫情的,你比他还矫情。你不觉得?”

  “你是说老郭还是说我?”

  “老郭。”

  “是挺矫情的,不过他那种矫情,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怎么做不到?”

  “聂政那个自杀法儿,你做得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不就是先割掉上眼皮,再割掉嘴唇和鼻子,割下两个耳朵,割得一张脸不成样子了,才最后割断脖子……我——”他把“我”的音节拖长,“做得到也不做,太他妈矫情。”

  沉吟片刻,他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我是整个校园里硕果仅存的维郭派。好,现在又多了一个你。走,”他抬腕看看表,“饭厅正好开饭,咱们到食堂边吃边聊岂不更好?”

  “来,碰一下,”他举起粥碗碰了碰正文的碗,然后大大地喝了口玉米面粥。“我——喜欢你这种人,不因人废言,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的《女神》的确糟糕,但他的《棠棣之花》还可看。有高潮,有悬念,说白了,有戏剧元素,一边看就可以一边想象舞台效果。”他停了停,又问正文,“西方现代戏剧你看不看?”

  “看过贝克特,费劲,就不看了。”

  “不看不对,看了不喜欢还可以。要看,那么多好书,你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一本书上。要不要我给你开个书单?一百本,给你开个一百本的书单,你要在一年之内都看完,看完就什么都不用再看了。我——也不喜欢现代戏剧。不是我说的,不出十年,现代戏剧就不会有人看了,戏剧还得回到老莎的路子上来。还是要讲故事,不讲故事还算什么戏剧?也还是要说些人说的话,老郭的最大毛病也是太过诗化。”

  “可莎士比亚的语言也是诗啊。”

  “语言可以是诗,但表达的东西如果只停留在诗意上,那什么诗都是垃圾。”不等正文回答,他又说,“看小说吧,小说比戏剧靠得住。你现在英语不行,可以看翻译的。海明威,福克纳,马克·吐温,毛姆好看啊,卡夫卡,茨威格,都好看,甚至大仲马,《基督山伯爵》你肯定看过了吧?那是我——十岁时的启蒙教育。还可以看些传记,莫洛亚,他的写法可以商榷,但确实好看,欧文·斯通的凡高和弗洛伊德……现在的好书太多了,行,就先跟你说这么多,太多你也消化不了。”

  停顿片刻,他突然说,“下周二带你去美国领馆玩一次。”

  “去那儿玩什么?”

  “甭管了,跟我去就是了。你要有专业课就请个假,选修课无所谓,回来借谁的笔记看看就行。不是我说的,这学校的选修课都太差,还不如我自习。对了,会有个女的,你别别扭。”

  那天天气晴朗,他们一早就骑车穿过整个北京城,骑到领馆门口。门前静谧森严。老柴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给门卫看看,门卫似乎跟他认识,嘻笑两下,就让他们进去。穿过门前空地,走进房内,三拐两拐拐进一间小客厅,迎面见三五成群站着十几二十个人,热烈地聊着。有英语,也有汉语,有黑人有白人更多的是黄种人。见到正文,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国女人端着杯迎过来,老柴把正文介绍给她,她让他们先取吃的随即被一个说一口流利中文的混血男人叫了去。门口的长桌上摆着各式饼干,蛋糕,面包,火腿,还有咖啡和饮料。老柴很自然地倒了咖啡,正文左右看看,才取了一碟点心和一杯桔汁。女人又走过来,牵着老柴的手把他带到靠沙发一边的几个外国人那里。老柴含着笑和他们一一握手,说着标准的英式英语。随后,有人出来招呼说时间到了,厅里的人纷纷放下杯子进入隔壁。

  隔壁是一间小放映厅,摆着七八排蒙着宝石蓝丝绒面的椅子。墙上垂下一片很小的银幕,已经亮起来,大概在等待信号。正文在最后一排坐下,看见前面老柴和那个女人坐在一起,他搂着她的肩膀,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十分钟过后,信号终于接通,一个花白头发的亚裔男性出现在银幕上,冲着镜头打声招呼。

  然后这边的中国人一个接一个拿着话筒站起来发言,像是提问又像在表达什么,有人用翻译,有人自己讲,都讲得罗哩罗嗦,磕磕绊绊,以正文有限的英文完全听不懂。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银幕上的人要么回答两句,要么干脆不讲话,皱眉,挠头,最后用手托腮,沉思,面状越来越痛苦。这时,老柴从不知什么人手里抢过话筒,仍旧坐着,平静地说,“我是D大学的学生。老黄,问你个问题,@[I want to go to Broadway too.Can you tell me how?](“我也想去百老汇。你能告诉我怎么去么?”)”因为时差,银幕上的人停顿了两秒,随即大笑起来,对着镜头认真地说,“飞过来。我去机场接你。”

  从会议室出来,不断有外国人过来拍老柴的肩。中年女人搭着他的腰,也不时轻轻拍拍他的屁股。她在门口跟他们分了手。

  晚上,老柴约了正文出去喝酒。正文问他银幕上的人是谁,老柴说,“就是一美国戏剧家,刚在百老汇拿了个大奖。”又问他那些提问的是谁,老柴冷冷地“切”了一声,“说是都是国内最棒的导演,戏剧批评家和理论家。你听听那说的是人话么?”

  正文又问他那个女人是谁,老柴说,“咱们学校法语系老师。”

  “法院系的,怎么英语那么好?”

  “她在英国长大的,在法国读的书。”

  “你跟她——?”

  “有一腿。”他问正文有没有女朋友,正文说没有。又问他有没有过,正文也摇摇头。他拿着筷子朝他点点,说,“不对,这样不对,这样你要犯大错误的。我——认为,青春期就得过得像个青春期的样子。”

  “怎么叫像青春期?”

  “疯,疯够,疯恶心疯吐了算。这样等你到四五十岁,疯不动了,才能够找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要不然,你这辈子越老越觉得亏,瘾没过够呢,最后不是个窝囊废,就是个老不正经。”

  “怎么叫疯够?”

  “多找几个女人啊,”他压低了声音,“我——的观点,什么样的女人都要试试。”

  “都有什么样的女人?”

  “这我——不能告诉你,得你自己碰。但仅限于试试,千万别陷进去。陷深了,心要不够狠,撤可不容易。”

  “那你找过几个女人了?”

  “我——,不多,还不够多。”

  “一个都没陷进去吗?”

  “没有,我——不会陷,我怎么能陷进去。”

  “怪不得听说这学校里有很多女生恨你。”

  “爱我,恨我,其实都跟我没关系,又恨又爱的倒可能还有那么点意思。”

  “这个算一个?”

  “算。”

  正文在食堂里见过他跟一个同年级女生一起吃饭。那个女生是校舞蹈队的,跳过天鹅湖,四个小天鹅中最丰满的一个。胖,柔软度却最好。他也在校园里又见过几次法语系教授,他们的关系似乎不是秘密。她长他十九岁,生过两个女儿,丈夫也是法语系教授,教法国革命史。但几乎没有人见过她与男教授同时出现,倒是有不少人见过老柴和女教授一起去食堂买饭,买了饭又一起回女教授家。

  随后,正文又听说老柴还有一个女人,是个发廊老板,名叫陈青,也比老柴大几岁。她开的“青发廊”在南校门外,正文回家时路过,见过她,见过几次。她要么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忙着,要么翘着腿安静地坐在转椅上,眼神像太阳地儿下的猫,幽幽地看过路的人。显然跟校园里的女生不同,像波提切利笔下那个向维纳斯递上花斗篷的季节女神,尤其那一头茂密、卷曲的长发,也是随意地在脑后扭卷几下披散开垂在腰间。她喜欢露着胳膊,喜欢穿紧身上衣,紧绷绷的牛仔裤,四肢结实修长。人还说,看她就知道老柴的动向。她嘴里哼着歌忙着的时候,多半是老柴刚在她那里过夜;假如她一天都一声不吭坐在转椅里,老柴一定正跟教授在一起。

  正文向老柴求证这些传闻是否准确,老柴说,“都不准确。但如果一定要我坦白的话,我——认可老陈这一段。”

  正文有些吃惊。

  “你说为什么?因为用不了几年,我们在学校这点破事儿就得被别人嚼了舌头。要是讲到我,说老陈,我——至少可以说是出于欲望,过多少年理由都正当。其它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后都有可能变成笑话,让我自己都害臊。”

  “那你干嘛不就跟她好呢?”

  “你说呢?她能满足我么?”

  “教授也不能?”

  “教授——有太多的可能性,也有太多的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