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一白衣老者席地而坐。在他膝前,横放着一张古琴。
老者神色凄然,眼中含泪,手指在琴弦上无意中划过,发出翁翁之声。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吟罢一首琴里馆,老者又是一声长叹。他闭目良久,这才吩咐道:“琴老何在?”
从竹林后面的院落之中,转出一个灰衣老仆,手上提着一只胡琴,竟是琴不离手。垂首低眉,说道:“琴老在此,谨听主人吩咐。”
“你即刻下山,暗底里保护小主人,在他成年以前,不,在他有自保之力之前,你须得护他周全。能做到否?”老者威严的声音问道。
“主上恩重如山,小主人也是老仆的主人。琴老自当间竭尽全力,哪怕拚了这条老命,也定当让小主人平安。”琴老半跪在地,正色说道。
老者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我老来得女,本来要让佩佩继承我的衣钵,龙吟谷的绝学不致失传。却没想到,十年之前,悔不该让她下山历练,为情所困,竟然与人私奔。这是老夫一生之痛。只不过,我不信她竟然会中毒而死。你下山之后,除了保护小主人之外,就是多派人手,不惜花费多金,也要打听清楚,究竟是谁害了佩佩。如果她能死里逃生,她的去向,也一并打听明白。”
“老奴遵命。”
“只有一件,玄月宫既然跟佩佩有仇,小主人的身份便不能暴露,以免被玄月宫暗算。你只能暗中保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得现身,也不得吐露身份,知道么?”老者又吩咐道。
“老奴不敢有违。”
“很好,你去吧,我相信我的外孙,必不是池中之物。如果让他在老夫的羽翼下成长,将来说不定又成了另一个佩佩。只要让他尝尽世间甘苦,或许终能百炼成钢。”
“主人的远见卓识,老奴必当谨记在心。”琴老毕恭毕敬地说道。
老者却仰头望天,良久无语。风雪之中,只听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下了青龙峰,又走数个时辰,风雪渐渐停了。
洛空山与栖霞主人琴功相抗,毕竟受了内伤。他全凭一口气撑着,这才勉强走到山下。
龙泉山群峰层层叠叠,已然落在身后。
沿着一条冷清的官道,洛空山携了寒枫的手,一步步向前慢慢走去。路上雪已消融,一缕阳光,将大地照得白茫茫一片。
前面有几棵弯树,树叶早已落尽,看来十分萧索。树下却有一排院墙,只不过极是破败,残砖碎瓦,满地都是。墙后露出几间琉璃瓦的屋顶,似乎是座小庙。
洛空山心头一喜,他本就勉力支撑,到了庙中,总算有个避风之所。当下进到院内,在厢房外靠墙坐下,喘息不已。
小枫道:“洛叔叔,你没事吧,我找水来给你喝。”洛空山微微一笑,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小枫取了水囊,在破庙院中找水。院子一角,便有一口水井,小枫走了过去,取桶向井中打水。忽听破庙之中,传来喃喃说话之声。小枫吓了一跳,手一松,木桶落入井中。他啊的一声,十分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回头向庙中看去,却见里面黑沉沉的,看不真切,但似乎有香烛的火光闪动。
小枫虽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悄悄走过去,却见庙中供着一尊也不知什么神像,神龛之下,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什,念念有辞,显然正在求神灵庇佑。
小枫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这个求神的女人,也许在他心里,想起了自己的阿妈。他不知道阿妈已经死了,只听洛叔叔说,阿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那女人的声音很小,但庙中极是寂静,却还是能勉强听到几句,只不过也听得不太明白,似乎有“保佑平安”之类的话。
那女人说了一会儿,又拜了下去,叩了三叩首,这才起身,上了香,转身出庙。她忽然见门外有个小孩子呆呆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怔。
小枫见她转身,也是一呆,因为这个女人竟然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这是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任谁一看,就再不会忘记。从她眼神中,小枫更是想到了自己的阿妈。虽然模样儿不像,但那种清秀脱俗的眼神,却又颇为相似。
那女人脚步不停,向小枫打量几眼,却不理会,径直出了庙门,向院外走去。
小枫一直看着她离去,这才怔怔地回过头,回去找洛叔叔,要说水桶落入井中的事。
只走了几步,忽听院墙外传来惊叫之声,跟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笑道:“咱们打个赌,这个女人是美是丑?”
另一个破锣嗓笑道:“罢了,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货色?风流鬼,你的风流劲,还是留着到城里去用吧。”
风流鬼阴阳怪气的声音笑道:“月精鬼,你还真是精。不过,这地方山清水秀,说不定也有小家碧玉,嘿嘿。”
一个尖细的声音却道:“好,老子跟你赌。我赌她是大麻脸,十两银子,怎么样?”风流鬼笑道:“好,还是花下鬼有种!十两就十两,我赌她就算不是太美,至少也不比咱们教中的四仙差多少。”
跟着传来碎乱的脚步声,那女人的惊叫声。然后又听到四个男子淫笑声。
小枫一呆之下,忽见院门身影一闪,那女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后面大笑声中,又跟进来四个人。
洛空山早就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坐了一会儿,精力稍稍恢复。走上前来,将小枫拉到身后,向那女人看了一眼,见她虽然穿着打扮是个村妇,但身影轻盈,眼神空灵,却又与寻常村妇有些不同。只不过此时已不来及多想,说道:“不要怕,躲到我身后去。”
那村妇见他手中带剑,神态英武,点头意示感激,当下匆匆跑到洛空山身后。
小枫也站在洛空山身后,虽然害怕,却还是伸出半个头来,偷偷看进来的四个“怪人”。
这四人穿着模样,无不古里古怪,与中原人的衣着大异。四人身穿四色衣衫,分为青红黑白。其中青红两人长衫,黑白两人短袄。长衫飘飘,上绣龙虎图案。短袄精悍,上嵌许多铜钉银扣,闪闪发亮。
不但衣服古怪,就连手里的武器,也都不是常见之物。青衣怪客手里摇着铁扇,在胸前微微摆动,边缘极是锋利,泛着寒光。
红衣人面色苍白,一看就是欲求不满的模样,肩上扛着一把三尺花锄,眼珠滴溜溜乱转,只在那村妇身上不时掠过。
白衣人倒是斯文模样,一身儒衫,颇像个文士。但手中却提着青铜刺,不免显得不太搭调。
黑衣怪客极是精瘦,就连束身黑衣穿在身上也是空空荡荡,整个人就像一根竹竿。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月牙弯钩,咬牙切齿的显得颇为凶狠。
四人见院落中多了一人,手中有剑,后面还有一个小孩,只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阴阳怪气的声音又笑道:“美人儿,跑这里来了,原来是有护花之人。嘿嘿,这位好汉,你拿着刀子,以为我们就怕了你不成?”他故意将长剑说成“刀子”,其意自是调侃。
说话这人穿青色长衫。他一张极瘦削的脸,眼睛又细又长,脸上不够放,只好挤拢来,几乎成了一线,斜斜横在额头上。
旁边红衫之人冷笑道:“还没看到她的脸呢,谁知道是美是丑?她不敢给人看,我瞧多半是大麻脸。”声音尖细,脸微圆,当中一个巨大的大蒜鼻,十分显眼,却是那个花下鬼。
穿铜钉银扣、黑色短袄之人,冷冷地道:“这人拿剑的手法很有来头,大家不要轻敌。”声音又破又哑,却是月精鬼。
洛空山冷冷地道:“早就听说过雕龙谷的风花雪月四鬼,魑魅魍魉,獐头鼠目,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既然现身了,就不用藏头露尾,想要动手,尽管放马过来!”
原来风花雪月四鬼,竟是玄月宫中的四名护法,奉命前来追杀洛空山。只是他们只有洛空山的画影图形,真人却未曾见过,于是先试探一番,以防弄错。虽说在他们心中,就算杀错千百人也是无所谓,但能省点力气也是好的。
月精鬼点头道:“看来你就是洛空山?”
洛空山冷笑道:“不错,就是我。你们四鬼,巴巴的前来送命,正好替我祭剑。”
一言未毕,剑光如冷月,大踏步进前,剑意圆转,一道寒光划过,同时向四鬼袭去。无为剑法讲究的是意在剑先,一剑既出,心意随行。
四鬼知道洛空山威名,早就全力戒备,见他剑势突如其来,而且含有凛冽剑意,自是不敢小觑。
风流鬼使铁扇,花下鬼提一把三尺花锄,雪冷鬼手中青铜刺,月精鬼用的是月牙弯钩,同时出招。只听剑刃与四般兵器撞击之声,虽有前后之别,但听到耳中,却似同时相撞一般。
洛空山一剑发出,虽然被四鬼挡住,但剑意并未受阻,第二招毫无滞碍,紧接着又向四鬼连刺四剑。
无为剑虽有无为之名,其实却是无为而为,合乎大道天理。所谓无为者,非谓其引之不来,推之不去,迫而不应,感而不动,坚滞而不流,卷握而不散。
但无为之道何其精深,洛客山虽是无为剑派的首席弟子,也只是参悟到无妄之境而已。
洛空山一边出剑,一边对小枫厉声说道:“小枫,我教过你的剑诀,你须得谨记不忘!所谓无妄,乃是破邪求真、变幻莫测之意。无妄剑出,天愿孔偕。一剑随心,运乎无方之事,应变不失,暗合天理之本然也。故而无妄者,元亨利贞。其意至诚,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凌寒枫虽然害怕,还是颤声答道:“是,我记住了!”
“好了,看我怎样杀这四鬼!”洛空山蓦地里喝道,同时长剑一荡,脚下连点,剑锋如影随行,瞬息之间,已从风流鬼脖颈处绕过,一道血箭喷出,跟着风流鬼的头颅也摔到地上。
洛空山只感到丹田极是疼痛,他原本就被琴圣所伤,此时又强行全力运剑,却是伤上加伤。
他知道若不能速战速决,尽快杀掉这三个强敌,自己必定会力竭而死。想到这里,他不惜冒着经脉尽断的危险,咬破舌尖,强行将内力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
大剑在他内力激发下发出振动,每一挥动都发出翁翁之声。只听一声惨叫,却是月精鬼的双臂被剑光斩下,连着手里的月牙弯钩也掉了下来。
花下鬼胆子最小,看见风流鬼人头落地,又见月精鬼双臂被斩,吓得呆了。高手比拚,一瞬间就能决定胜负,他忽然不动,那里还逃得过洛空山电光石火般的快剑?
洛空山感到身体也摇摇晃晃,就要支撑不住,他一咬牙,和身扑上,一剑从花下鬼小腹穿过,跟着被洛空山撞得飞起,却正撞到雪冷鬼身上。大剑向前一刺,又透过雪冷鬼的身体,这才停了下来。
雪冷鬼睁大双眼,手里的青铜刺还在半空挥舞,但却感到腰胁巨痛,所有的力量飞快失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头看了看透身而出的大剑,又看了看已翻了白眼的花下鬼,喃喃地道:“洛空山,无为剑,果然厉害……”
洛空山手一松,再也拿不住大剑。雪冷鬼和花下鬼被长剑串在一起,像一捆木柴似的,轰地倒在一旁。
月精鬼大叫一声,他双臂被斩,血流如注,却忍着巨痛,想要向破庙外逃去。
洛空山闷哼一声,上前一掌就将月精鬼的头击得头骨碎裂。转瞬之间,玄月宫四大高手就纷纷倒下。
洛空山向四鬼看了一眼,料想四人已然毙命,这才松了口气,嘴角流血,身体也缓缓倒了下来。
虽然力杀四人,但洛空山却耗尽了最后一分功力。
一个布裙妇人的身影,在他面前停下。小枫只知道哭,没去理会,洛空山却睁眼看了那妇人一眼,觉得这妇人非同寻常。
那妇人以纱裹面,只露一双眼睛,但她眼珠灵动之极,却是让人一见难忘。
那妇人淡淡地道:“你还没死么?”
洛空山摇了摇头,叹道:“还没……”
那妇人道:“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有什么话就快些说。要是没有,我就走了。”
洛空山面露感激神情,道:“我是活不了啦,临死之前,唯有一事相托……”又张嘴吐了一大口血,喘息片刻,接着说道:“这个孩子,名叫小枫,是我故人之子。能不能托付给你……我若有来生,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于你……”
那妇人眉头一皱,似乎颇有些为难。
洛空山眼中满是乞求神色,急道:“求求你,帮我……”
那妇人忽然轻轻叹了一声,但却微微点了点头。
洛空山喜道:“谢……谢谢……”
那女子面无表情,淡淡地道:“好吧,反正你要死了,这孩子又没处去。不过,就算我今天留下他,以后是生是死,全看他的造化,与我无关。”
洛空山叹了口气,偏过脸来,看了小枫一眼,脸上犹自带笑,但神情却渐渐僵硬。
小枫扑在他身上大哭。
那村妇不耐烦起来,转身而去。小枫也没在意,又不知哭了多久,忽然那村妇又再回来,而且还带来两个村汉,都抗着锄头。
那村妇在两人手中各自扔了一小块碎银,淡淡地道:“就是这人了,后面还有几具尸体,也一起埋了。”
说罢,上前拉了小枫的手,又提起洛空山的包裹,转身向村中走去。小枫虽又哭又叫,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那两个村汉将风花雪月四鬼埋在一个坑里,又单独挖了一个浅坑,将洛空山放了进去。反正那村妇已走得远了,没人来管,两人也懒得将这些“无名尸”深埋,只是胡乱堆些泥土和落叶上去,就草草了事。
半个时辰之后,埋着洛空山的泥土堆里,忽然略略晃动,又过了一会儿,蓦地里一只手从泥土中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