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虽黑，可日子还停留在这令戚胖子非常恼火的一天里。
在城外等了两个多时辰，等得腰酸背痛脖子僵，空荡荡的城门处，除了雨，还是什么也没有，胖子的怒气这时候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
自己虽贵为知府，但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亲历亲为，兴化府以后若是想长治久安，或者退一步说，想要自己屁股坐在知府位置上的日子里不出大事故，还得依靠那些今日尚未见到人影的大小官吏。
基于这种想法，他灰溜溜的进了城，同时还宽慰了一下，如果在府衙里能看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百官相迎的情形，便表现一下自己的大度，不去介意也不追究那些官吏不出城相迎。
但是，事与愿违，府衙里灯火倒是通明，可人影……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差役。
随便抓一个，问道，“你们同知大人呢？”对方摇头，“通判大人呢？”对方还是摇头。
更令他生气的是，抓几个，头就摇几个。
一问三不知，这让胖子原本消散的怒气犹如烧菜时不小心溅到火里的油，腾的一下又燃了起来。
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大明一百四十个府里面有像自己这般窝囊的知府吗？
他很想发飙，但深吸了几口气，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头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情太过蹊跷，得找个人商量一下对策。
坐在马脸中年人下午坐过的那张竹椅上歇了一会脚，回廊中便传来了一阵带着雨水的沉重的脚步声，浑身湿漉漉的萧辰宇走了过来。
“都安置好了？”胖子问道。
“好了。”
“住的地方可够用？”
“够用，府衙的后宅大的很。”
“我已经让下人熬了一大锅姜汤，一会儿会给军士们送去，让他们多喝些，可以祛风寒。”
“谢大人。”
戚胖子这三句话说的和颜悦色，神色中也没有半点的虚头巴脑。在他的心里，对眼前人及眼前人所率领队伍的芥蒂，并没有因为他们在四十二天艰苦行程中的陪同而有所化解。但是与今日所受的屈辱比起来，这芥蒂完全可以忽略。
揉了揉发麻的大腿，他皱着眉转入了正题，“今日之事……是下马威？”
萧辰宇一愣，没想到胖子差人唤自己来是充当洪师爷的角色，旋即回道，“不仅是下马威，更是一种态度。城中的某个人或某些人不欢迎大人来到兴化府。”
戚胖子也不想就这么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暴露给萧辰宇，可是没办法。拐棍没来，侄子不堪用，至于七夫人，终究是女流之辈，掂量掂量现在的身边人只有这个小吏还算机灵，能帮着出些主意。
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一些，“不管是谁，这么做就不怕本府一纸奏折把他们告到圣上那里？”
萧辰宇想了一会儿，“这种态度很嚣张。如果他或他们不傻，一定有嚣张的理由。兴化府八成是已经经营的根深蒂固，就算是京城那边，也应该会有办法。”
戚胖子忽然觉得后背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有些冷，办法就是靠山，而靠山恰恰是自己没有的，声音微颤，“那怎么办？”
“大人现在属于孤家寡人，最好的办法是……谋定而后动。”萧辰宇缓缓回道。
“怎么谋？”胖子的双眉挑起，脸上的每一处神情都是询问。
萧辰宇叹气，为胖子在这一刻下意识表现出的简单和弱智。这样的人当知府，不知道是兴化府百姓的幸还是不幸？
当然，气只能叹在心里，面上还得恭敬，“装病吧，大人。无论他或他们是何方神圣，只要大人不争，想来很快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好。”
戚胖子爽快的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真的不错。一来有经验，二来很舒服，如果躺在床上就能把当知府的日子混过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最惦记的银子……他把萧辰宇刚刚说过的那五个字改动了一下，还是‘命定而后谋’吧。
……
次日清晨，雨还在下。
昨夜喝过花酒的中年人早早的便出现在府衙门口。略显孤独的背影依然，一张马脸依然，那把油纸伞也是依然，不依然的是，府衙已换了主人，他只能站在门口等待着通报。
戚胖子不知道是出于心狠还是报复，足足半个时辰后，才放中年人进去。
卧房里，胖子斜倚在床上，眼圈发黑，面色发黄，身上盖着棉被且时不时的还咳嗽几声。面色红润、一脸容光的七夫人端着一碗粥正小心的向他嘴里喂着。
昨夜与萧辰宇说的话还是不够透彻，他不明白兴化府里的人摆出一副极度挑衅的姿态其实是为了逼着他表态到底服还是不服。
他把自己的态度亮明就好，至于用什么样的借口，没人关心。
他认为装病就要装得逼真一些。方法嘛，在萧辰宇走后，琢磨了很长时间才琢磨出来；既然已经奔波了四十多个晚上，如果今天晚上一宿不睡，第二天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
不睡觉是要找些事情做的，从七夫人的容光焕发中便可猜出他这一宿做的都是什么事。所以，他身上的毛病除了咳嗽以外，其它的全是真的。
中年人进屋，先是在七夫人妩媚的身段和脸庞上扫了一眼，然后向着胖子拱手施礼，“大人，下官不知道大人到任，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语气说不上有多诚恳，但态度还算恭敬。
胖子将身子向上挪了挪，“你是……”
“下官姓李，兴化府的同知。”中年人回道。
“李大人呀，来人，赐座。”
一个差役应声拿进一把椅子，随后退出去，七夫人也跟着退了出去。
“下官不敢。今晨才得知大人到任的消息，没能远迎，实在失礼。”中年人再次请罪。
重复的‘远迎’两字让胖子的心一痛，但还是强笑着说道，“不知者不罪，李大人言重了。”
“李大人可知道本府到任之前，由谁代任知府？”胖子接着问道。
“是下官。”
胖子深深的看了中年人一眼，似乎想从那张马脸上看出点弯弯道道、蛛丝马迹什么的。可惜，中年人的脸从进屋的那刻起便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让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使劲的按了两下自己发胀的太阳穴，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怕是还要辛苦李大人了。本府受了些风寒，头昏脑涨，起床都甚为困难，这府衙上的事务还是由李大人再暂代处理一下吧。”
“大人客气。为大人分忧是下官分内之事，怎能说辛苦？”中年人看了胖子憔悴的脸一眼，“大人不舒服，下官就不打扰了。”
“李大人慢走。”
出了卧房门，中年人又撑起了那把油纸伞，像个刻板的老学究踱着方步走向公堂，公堂上有把椅子他做了几个月，做得有点习惯了。
噢，忘了介绍中年人的名字，他的名字很俗，但很吉利，叫李连升。
（注；同知和通判是知府的两个助手。同知负责分管盐、粮、捕盗、海疆、等事务，通判分管粮运、水利，诉讼等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