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特别是一只纪律严明、能征善战的军队，按理说，不仅要有内涵，还应该有外在，例如军士们都是盔甲鲜明，精神抖擞。
忠勇队便属于一支军队，虽然它不是朝廷的正规军，只是由民间抽丁组建，可它用醉风楼里的一杯酒和东城门外的一战证明了自己的纪律性及战斗力。如果上一句话的逻辑成立，它其中的军士们便应该是个个昂首挺胸、衣衫整齐的样子。
但是，此时却不是那么回事……
一条小河，或许由于不是雨季的原因，河水浅浅，且只占据了河道的正中，两侧皆是或大或小光滑的鹅卵石，二百条汉子横七竖八的躺在鹅卵石上。
时间是正午，阳关很暖，鹅卵石滚热，他们都眯着双眼极为舒服也极为放松的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型，身上的刀、盾牌、枪等装备也都卸下，随手放在了一边，像是在专心的享受着一场日光浴。
但他们脸上的风尘和破烂的衣服却暴露出他们摆出这样的姿势并不是喜欢阳光，而是因为身体极度疲惫。
脸上像是好久没沾过水，全都是灰头土脸，身上由于长时间的背负盾牌、长枪，衣服后背处磨损的都是窟窿。
萧辰宇坐在河边，望着军士们疲惫、可怜的样子，苦笑摇头。
他现在由衷的怀念前世的一件事物——飞机。虽然那玩意也不是百分百的靠谱，有时候掉入海里也找不着（马航呀马航），但如果这个时代有，那么从山东到福建便只需两个小时，他和他的忠勇队也就不用受这足足四十天的奔波之苦。
随着知府大人赴任，看似惬意，实则问题多多。
上路后的第一个夜晚，落脚的地方是驿站，驿丞看了看他们的文书，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兴化府三个字，先是用同情加怜悯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方才恭谨的说道，“诸位大人，这是驿站，不是行宫，只能安排几十人，余下的人还是外面请吧。”
于是，戚胖子领着家眷、下人住进了驿站，忠勇队风餐露宿了一晚。
接下来，情形大同小异，没有一间驿站能容纳二百余人，每一个驿丞都非常客气的说，“外面请吧。”
于是，忠勇队风餐露宿了四十晚。
这样的日子不是那么好熬的，若不是军士们的身子骨还算健壮，此时怕是连晒太阳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得几天？”萧辰宇也是身心俱疲，强打着精神起身来到小河边，捧起几把河水洗了洗脸，回头问道。
他问的是场中唯一站着的人——欧顺民。小河道低洼，只有站着才能看的见远处的青山绿水，阡陌农田，从队伍来到河道休息的那一刻起，欧顺民便站着，绷着一张苍白的苦瓜脸，眼神如一个多年未归的游子般痴痴望着远方。
闻得问话，嘴动脸不动的回了两个字，“两天。”
萧辰宇没有为他的姿势和眼神感到奇怪。他记得欧顺民的家乡便是兴化府，因倭寇洗掠无处容身，到乘风县投亲不成才加入了忠勇队，此时应该是心有所感吧？
问过到兴化府还需要的时间后，又顺嘴说了一句，“你这算是又回到了家乡？”
“大人！”欧顺民一瞬间呆滞，眼角处突然出现了两滴泪，身手一指西南方向，不知道指的是山还是海，悲泣着说道，“我的家就在那里。像大人的家乡一样，是个小山村。不过没大人幸运，全村九十八口人，倭人来过后，只剩下了我一个。大人说回到家乡……我不知道，没有家的地方还算不算家乡？”
没有家的地方还算不算家乡？
或许这是这个到现在为止仍没有和懦弱一刀两断的男人以他的方式，做出的对倭人罪行最有力的控诉。
话里的沉重及浓浓的悲哀不仅让萧辰宇，连同旁边休息的军士都是一惊。军士们睁开眼，明白了这位只会写写画画且体力并不怎么好的男人为什么一直木然站着，而萧辰宇则是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犯了一个错误；对某些人来说，伤痛是不能碰触的。
欧顺民没有像小林村三兄弟那样化悲痛为勇气的能力，如果时常提及他心里最疼的东西，说不定他会把悲戚凝固成一块鹅卵石，沉入河底，不论河水如何冲刷，一辈子也化解不开。
尚未等到他为错误想到补偿的方法，与何五并肩坐在一旁的陈尘冷冷开口，“别哭哭啼啼的！谁让你没家，你就让他也没家，谁洗劫了你的家乡，你就去把他的家乡也洗劫了。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哭有个屁用！”
声音挺大，话也挺重，从初次接触到现在，陈尘一直对欧顺民的软弱看不上眼。
欧顺民没回话，也没争辩，身子却晃了晃，嘴角使劲的抿起，抿出一道更为瘆人的白。
萧辰宇见状，瞪了陈尘一眼，随后赶紧安慰，“倭人不是小河水，长远不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仇一定会报的。不过得先保住身子，休息一会儿。”
欧顺民坐下，然后像军士们那样成大字型躺下，虽极力忍住了泣声，可眼泪还是不住的从眼角流下，不知道是痛恨自己太无能，还是痛恨倭人太畜生。
见他的情绪有所舒缓，萧辰宇也没敢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转身来到了何五身边，“五哥，忠勇队都是男人，等进了兴化府，大嫂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让她去和二妞、秦姑娘她们住一起。”
“她们到了吗？”何五问道。
提起美人，萧辰宇脑海中又浮现出山洞外那仿佛可以融化千年冰川的一笑，顿时觉得自己的精气神恢复不少，点点头，“应该是到了。”
“那就听兄弟的安排。”何五也知道一个妇道人家处于男人堆里不方便，笑着回道。
“五哥……”陈尘歪过头，“大嫂若不在身边，你会不会想得很辛苦？”
开玩笑的同时，小眼睛男生的口气里也不乏一种酸溜溜的味道，何五也好，许大啸与齐风也罢，总算是有的想，而自己要想都没地方想去。
“拿你五哥开心……”何五顺手在陈尘的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
陈尘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未等笑容完全展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很轻柔的声音，“陈兄弟，你说什么辛苦？”
他回头，发现他敬爱的大嫂就坐在身后不远处，正蹙着两道娥眉，很认真的问他。
他的脸顿时就变成了猴屁股，支吾了一阵，“没什么……太热了，我得去洗把脸。”
两步奔到了小河边，随后发现，河水实在太浅，就算是跳进去，也遮不住自己通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