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三爷赶到沙塘溪渡头滩,连忙叫醒船夫,连人带马乘船过了沙塘溪北面,又一路直奔到岳父家门口,才死死地勒住缰绳。他腾地飞身跳下马,一把抓起门环急急地往门板上扣打。
不一会,里头的一个家仆问:“三更半夜的,是什么人敲的门?”
路三爷:“我是路元状,赶快给我开门。”
家仆:“九间楼的三爷不会三更半夜的还亲自来敲门。你究竟是哪个?”
路三爷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声喝道:“少给我废话,赶紧把门打开,叫你家老爷出来。”
家仆:“我家夫人交待,夜里不能给任何人开门。”
路三爷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就往门上踹,三两下把门闩踹得嘎吱响。
这时,陈老爷和他的小夫人张氏还有几个家仆都急冲冲地赶了过来。
张氏朝外边喊叫:“哪个混账这么大胆,竟敢三更半夜的闯我陈家。”
路三爷在外头吼着说:“我是路元状。”
陈老爷一下子就认出是女婿的声音,心里顿时不安,对张氏说:“夫人,是元状,是我女婿,快叫他们开门!”
张氏立即瞪直眼说:“你女婿?我什么时候给你生过女儿嫁出去了。”
张氏毕竟还是惧怕九间楼的路三爷,出完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家仆说:“开门吧。”
路三爷一进门,就往那家仆的肚子上又踹了一脚,那家仆嗯的闷叫一声,直接被他踢倒在地上。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抖着身子紧握棍棒,谁都不敢动。
陈老爷连忙上前对他说:“好女婿,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慢慢说。”
张氏见陈老爷在路三爷面前要比在自己面前还要乖顺,两眼直喷出火来。她这骚婆娘一动火,会连命都豁出去,大声叫嚷着对路三爷说:“你九间楼的三爷就能杖势欺人啦?半夜三更吵人睡觉,一进门还打人,你当这是你家吗?”
路三爷怒吼道:“你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张氏立即蹦跳起来,又哭又喊着说路三爷欺人太甚,路三爷气得脸色铁青,伸手要扇她一巴掌,被陈老爷连忙拉住。
陈老爷搁在路三爷和他的小夫人中间,急得头顶和脚跟两头都着了火。他劝说道:“好女婿有什么事快说,别动肝火!”
张氏还在嚷嚷,路三爷鼻孔呼出一口粗气,说:“贵珍要见你!今日你本来就应该去的。我现在专程来请你,你马上快跟我走。”
张氏这下不蹦也不跳了,而是阴着脸憋着气,三两步走到外公跟前,然后把那股憋足的火气贴着他的脸一喷而出。她的吼叫声比路三爷的喊叫还要响,她吼道:“好你个陈陆彬,以前我叫你拉屎你不敢放尿,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你现在就跟姓路的断绝往来,你听是不听?”
张氏话才喊完,路三爷就一巴掌掴到她脸上。张氏的脸像被烧着一般,耳孔里掠过啪的一声锐响,脑壳里立马就嗡嗡响个不停。
张氏吃了路三爷一巴掌,双手抚着脸干张着嘴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院子的人隔了好一下才听见一声长啸冲天而去。
陈老爷见张氏被路三爷扇了一巴掌,顿时气得头上的毡帽都抖落到地上。他气抖抖地对路三爷说:“好了没路三爷?你当着我的面连我夫人也打。”
张氏哭得天旋地转,一个劲喊叫着说:“窝囊陈陆彬屎坑陈陆彬,你竟然看着你女人被人打,你是吃屎长大的窝囊废。”
路三爷:“你到底去不去,我出来一趟已经耽隔了很久,你要去就马上走。”
陈老爷抖着上下两片嘴唇,说:“我不去。”
路三爷又怒又痛,撇下话说:“你不去也好,过了今夜,你就再也见不到贵珍了。”说完,他直接奔出了门口跳上马,一路奔回三夫人身边。
路三爷坐在床边的条凳上,对三夫人说:“贵珍,我已经对岳父说了,他一听立即就回屋里打点包裹。他老人家动作没那么快,也不能赶得太急,他明日一早应该就会到。你一会睡上一觉,睁开眼就能见到你爹了。”
三夫人眨着眼对他微笑,让他看得一心窝塞里满了苦痛和内疚。
那一夜,三夫人没有再睡着过。她一直看着路三爷和路才秀,生怕漏掉一眼。
路三爷快马加鞭去县城找陈老爷的来回,她心里头等得焦急万分,生怕眼皮一重眼睛一闭就再也翻不开来,再也见不到她的夫君。
路三爷脱下鞋子,坐到床上把三夫人抱在怀里,两人就像十六七岁的青男绿女那般温润,一直相互对视。
路老爷和老夫人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老泪纵横。
夜往更深处陷下去的时候,三夫人突然张了张嘴,却说出一点声音。路三爷连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他听见她说,她想单独和他待一会。
路三爷点了点头,对路老爷和老夫人说:“爹,娘,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有了精神,再来陪贵珍!今夜我陪着她就好了。”他又对招香说:“招香你也先去歇着。”
老夫人站起身走到床前,两眼汪汪地望着三夫人,说:“贵珍,你爹和我就先下去了,你一会也睡上一觉。赶明早,娘亲自给你煲粥吃。等你吃完了,娘就去给你求神拜佛,保佑你平平安安。”
三夫人想微微地点下头,脑袋子却挪不动,只得眨了眨眼睛,权当代替了点头。
老夫人:“三儿,你要给娘好好照顾着贵珍。”
路三爷点点头,说:“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贵珍的。”
路老爷:“好啦淑芳,我们就先下楼去,让贵珍好好歇着。”
老夫人难舍难分地跟着路老爷往外走,走出外屋又对坐在椅子上悄声落泪的招香说:“招香,夜里三爷要是犯困了,你就进去替他一会。现在你也先睡一下。”
招香抹着眼泪直点头。
三夫人突然伸出双手搂住路三爷的腰,把头靠在他胸口上,仰起脸看着他,轻着声唤了声“元状”。
路三爷见她能动能说话,心里暗暗惊讶,也叫了声“贵珍”,把她搂得更紧。
路三爷:“贵珍,你要不要喝点汤水?”
三夫人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却艰难地咽了点口水,觉得从喉管到嘴唇都干得撩痒,猛的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身子一挺一跌,一口血喷到了路三爷的身上。
路三爷连忙把她的背稍稍抱直起来,手臂勾住她轻忽的脑壳,帮她擦去血滴。
三夫人的咳嗽才停缓了一下,又咳起更剧烈的一阵,把堵在胸口的一团黏糊成块的黑血都咳出来,正好喷在路三爷抚摩她胸口的手臂上。
三夫人在她人生最后的那点时光里,把黑夜看成了白日,她看什么都是亮晶晶的。她看见一屋子的亮光,觉得整个身子都舒服了很多,手脚也能动弹,嘴里还能说出话。
三夫人:“元状,天是不是已经亮了?”
路三爷看了一眼窗外黑洞洞的夜,说:“外边是有点点蒙蒙了,天很快就要亮开,我们房里点着几盏油灯呢!”
三夫人:“难怪!我现在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真欢喜。”
路三爷:“是吧!我现在一直看着你,心里也好欢喜。”
三夫人:“元状,天很快就要亮开了,那我很快就能见到我爹了哦!”
路三爷点点头,说:“嗯!岳父很快就会来看你的,我估计他的马车现在快到沙塘溪渡头滩了。”
三夫人也不去猜想路三爷是不是骗她的,笑得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一夜,三夫人躺在路三爷怀里,脑海中开始了漫长无边的回忆。她说当年看见路三爷突然从龙舟头掉进河里,好象自己的心也都跟着掉了进去。她说,她这一世人最爱看的,就是路三爷当年站在龙舟头舞旗的那个身影。她直到临死的前一刻,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的情景,那个端午节让她第一次遇上自己深爱一世的男子。
她说她真傻,第二次见到路三爷的时候,人都已经在他的新娘房里,却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在龙舟头掉进东河的男子。那时候,她还真不知道路三爷会不会对她好一辈子,但她已经嫁过来了,就一心一意指望着他能待自己好。
她还说,路三爷只让她伤心过两次。
一次是在洞房花烛夜,路三爷在酒醉之后胡乱说了一番没心没肺的话。她从小到大都被爹娘惯着疼着,从没真挨过骂更没挨过打,可一嫁给路三爷就受那天大的委屈。她说,那一夜真是太伤心,心里痛得什么想法都有,直想干脆当夜就吊死在洞房里算了,要不然就跑出去,一直往外跑,往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跑。她也想跑回家里去见爹娘,可是她不敢,她怕丢了爹娘的脸伤了爹娘的心。
她说,她这一世人有两个夜里最想见爹娘,一是洞房花烛夜,还有就是这一夜。她还说,有一会,她觉得她娘亲林氏好像就在身边看着她,她说她娘亲想带她去另一个地方。
她说她到底是个好闺女,不论心里怎么想,洞房花烛夜时,她还是整宿乖乖地待在屋里。她说老忍不住要偷偷看路三爷一眼,可看一下又觉得很怕,心里怕着的时候还会很害臊。
她说,有一下,她给自己壮大了胆,侧过身子去想好好看路三爷那张被暗影盖住的脸,可路三爷立马差点把她给吓坏了,她说他突然鼓起嘴仰起头呕呕地嗷了几声,嗷完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又倒在床板上打起呼噜,吓得她连忙跳下床去,一屁股躲到床沿底下。她说,她那次坐下去后,整个人软得没力,再也站不起身,也不敢起身,就那样一直坐着,坐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睡着了。
她说,路三爷第二次让伤心,是路三爷把刚出世的儿子路才秀抛出了窗外。她咽了口气,说,她从没见路三爷如此残忍过,他让她伤透了心。她说,还好儿子没事,不然她真不知道会不会恨路三爷。她说,她在洞房花烛夜就恨不了他。她说,即使会恨,这时候也不再恨了,她这时候只有感觉到满满的欣慰和幸福,还有对他好多好多的疼爱和不舍。
三夫人两泪轻垂,路三爷的双眼已经看不清东西,热泪翻滚。
三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几句话,几乎全是为儿子路才秀说的。
她突然很认真地问路三爷:“元状,你说我嫁到路家这么久,有没有求过你什么事?”
路三爷很是肯定的说:“没有,夫妻间有谁求谁呢!”
三夫人:“那就好!可我现在就要求你一件事。”
路三爷有些疑惑,说:“别说求,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做什么。”
三夫人整个心窝都舒坦了,说:“元状,我能给你生下个儿子,现在就是走,也走得就踏实了。你要把我们的儿好好养育成人,等他长大一些了,就让他去书房跟先生读册,让他往后考秀才考举人再考状元。”
路三爷连连点头,说:“我们一起把我们的儿养大,让他去书房念书。”
三夫人:“我怕是看不到他长大了。等他长大了,你路三爷以前没念的书,就让他替你念上。”
路三爷突然笑出声来,说:“一定一定!好儿子就该替他爹做点他爹做不来的事。”
三夫人再三叮嘱地说:“往后我儿犯下再大的错,你做爹的都要原谅他,引他走正路。我做娘的,没来得及好好疼他,你往后就替我好好疼着他。”
路三爷眼里含着泪,连连点头。
三夫人:“元状,我现在最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我们的儿,还有我爹。”
路三爷:“我会一直守着你!”
三夫人:“元状,我很对不住你,这么快就抛下你和我们的儿。”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已经湿透自己的脖子和路三爷的胸口。
一世人挺拔刚韧的路三爷,瞬时间被一把眼泪糊住他那张久经岁月的脸。
三夫人:“元状,你快把我儿给我抱着。”
路三爷把路才秀放到她怀里,她突然紧紧地抱着儿子,说:“儿呀,你要乖乖长大!往后要乖乖听你爹的话!你爹和娘都一样疼你,知道吗?”
三夫人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滴落到路才秀的脸上。那会,路才秀依然在沉睡当中。她轻轻的擦去路才秀脸上的泪水,微笑着地对他说:“我儿真乖!我儿不是破家星……”
路三爷又连连点头。
三夫人又仰起头说:“元状,来世,我还是跟你做夫妻。”
三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脑袋就歪倒在路三爷怀里。路三爷把她抱得更紧,整个身子禁不住不停地颤抖。他对已经再也听不见他说话的三夫人说:“贵珍,我知道你很痛,比我的心还要痛。”他颤抖的双手抱着三夫人和路才秀,两股热泪奔涌不止。
三夫人走了,路三爷悲痛不已。可他看着三夫人安静的脸时,又感到些许安慰,他知道三夫人走得很踏实。
三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那些日子,身子一直痛,痛到昏迷,醒来了还是痛,一日痛过一日。她曾对路三爷说,越痛就越忍,越忍就越痛,痛到不能再痛了,人就会笑起来。她还跟他说,她想一直笑着走到最后。
这番无以忍受的钻骨的疼痛,直到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夜,才没再窜到她的身上,她对自己的身子已经全然没有感觉。
这一夜,三夫人最后一次睡着的时候,眉毛和嘴角都在笑着。路三爷心里虽然很苦,却没有放声大哭。他觉得她睡得很静,很美。
路三爷快马加鞭离开丰陆盐米行后,陈老爷被他的小夫人张氏当着家仆的面拧住耳朵,提着脑袋往屋里拽进去。
张氏把陈老爷提进堂屋,才死拧硬拽一把,在他的脑门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肥胖的身子差点跌坐在地上。
张氏厉声喝道:“你这没用的窝囊废,你给我跪下!”
令张氏非常意外的是,陈老爷竟然对她的指令毫无反应,像块木头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她一肚子的火烧得更加猛烈,扯着嗓门大骂:“我叫你给我跪下,你耳朵聋掉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