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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满月(3)


陈家小姐在河堤上看见观赏台的陈老爷时,梁太爷忽然匆匆离去,各路乡绅大爷都站起身子,恭送梁太爷。他们都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藏在陆阳的反清复明余党三点会的歹人去抢了城东的粮仓。粮仓里的粮物没被抢去,清卒却是被打死了两个,可三点会的人神出鬼没,一个也没能逮着。

三点会的人趁着陆阳县城的东河赛龙舟大热闹,很多清卒都被调到河边安守,才趁虚而入,直捣了城东粮仓。

当时,留守粮仓的一个兵头跟十来个卒子正在伙食堂里吃粽子,忽然听见粮仓门口有人大叫,随后听见了两声枪响,那两枪是三点会的人放的,打死了一个看门的清卒。

兵头连忙举着枪杆子跑出来,跟守在粮仓大院里的清卒一起,用火力挡住三点会的歹人冲进来,两帮人坚持了好一会,三点会的人见守兵火力强劲,才一溜烟全跑掉了。

三点会领头的人中,其中一个就是向南风。这时候的向南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陈老爷和林氏一路回家时,就在街上听说了城东粮仓的起事。他们满心焦急地回到家里时,很是奇怪一早还在喑喑呜呜的陈小姐,脸上竟然堆满了傻笑。

陈老爷心里头暗自庆幸,还好三点会的歹人抢的是城东粮仓,而不是他陈陆彬的丰陆盐米行。

陈夫人对他说:“三点会不会随便抢平民百姓的,他们就是久不久的要跟衙门闹腾一下,不然,为什么放着我们家没有一兵一卒把守的盐米行不抢,非要去抢粮仓。”

陈家小姐在洞房花烛夜里,被路三爷一番奚落之后,心里头不禁想起龙舟头的那个身背健壮身色黝黑的男子,两串眼泪淌湿了胸前红色的新娘衫。

面对路三爷的一番话,她只是淡淡地说:“我现在都已经给你娶到家里了,你还这样子说。”

路三爷打着酒嗝伸出手指点了点又摇了摇,说:“不是我把你娶到家里来,是我爹把你娶到家里来的。”

陈家小姐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她的新郎却在洞房花烛夜如此刺伤她弱嫩的心。从陆阳县城到沙塘乡这一程过来,又惊又喜的她折腾了一整日,已经筋疲力尽,再受上路三爷这番如刀子一般的话,让她几乎想要去找条绳子来上吊。

原本在惊怕中带着欢喜和希望的陈家小姐,以为红轿子一坐就是幸福人生的开始,却没想到心里的希望会破碎得如此之快。她无奈到了极点,觉得无论如何都已经嫁到了路家,死也是路家的鬼,就难过问路三爷:“你不打算揭开我的红头盖?”

路三爷:“为……为什么要揭你的红头盖!哦!不……不……我要揭,我要看看你是不是长得像你爹一样,肥猪头一个。他们都说你长得好,我知道那全是骗我的话。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你,你爹那个跟箩筐一样大的肚子我倒是见过好几次!”

陈家小姐:“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先来见我,等到现在反而说这话。”

路三爷:“我为什么要去见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女子?”说罢,他就伸手去揭陈家小姐的红头盖,红头盖刚一滑落,他整个人就跌倒在床上,嘣的一声把陈家小姐的七条魂吓跑了八条。

陈家小姐定下神后,才转过头去看路三爷,只见他手里还紧紧地拽着红头盖,可一见到他两眼紧闭呼呼喘息的脸,又吓得立即低下头。她又回头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交杯酒,两串眼泪流得更急。

那一夜,虽然新婚洞房里有两个人,陈家小姐却觉得跟独守空房没有什么两样。墙上的油灯和桌上的蜡烛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熄灭。她在天亮之前一直没有合上眼,一直没有办法想明白,原本以为的一场大喜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只能听见路三爷粗急的鼻鼾声,和自己心里凄凉的滴泪声。她好想从门口跑出去,不管今日坐着轿子来的路有多远,她都要往这条路跑回家里去。她想恨这个躺在身边的人,却竟然恨不起来,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恨一个人。她太想念她的娘亲,她多么希望娘亲就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倒在娘亲怀里痛哭一场。

路三爷睁开双眼时,日头已经照到窗纸上,耀着一屋子白色的光。他刚清醒过来,便觉得脑壳在一蹦一蹦地跳,又胀又痛。他使了把劲,摇起身子坐到床板上,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甩了甩脑袋,又把脑壳里的痛全都甩到了额头,突突地蹦跳。

他闭上眼睛,放松呼吸,让自己平静一会,然后再慢慢睁开眼睛。这下,他一眼就看见墙上贴着的一个大红“喜喜”字。他提起手,手里还抓着一条红头巾,昨夜他伸手去揭开红头盖的瞬间忽然闪过脑海。原本酒醒七分的他这下全醒了,所有的事情猛然间全都想起来,急忙侧身翻开被盖,床上却没有新娘,再往门扇看去,门还在里头拴好着。他慌张地搜寻新房里的每个角落,结果发现陈家小姐坐在地上靠在床沿下睡着了。

路三爷一看陈家小姐坐在地上睡着的样子,心就猛的往下沉去三丈深。他把脚伸到地上,才发现昨夜竟然没脱鞋子就上床睡了,直在心里暗骂自己。

他蹲到陈家小姐跟前,正不知所措之际,发现她原来长得真如大家说的那样,简直是仙女下凡。他突然心慌不已,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叫醒她,可见她一脸疲惫的样子,又不忍心。犹豫半天,他终于决定把她抱上床去。

这一抱,陈家小姐就彻底钻进路三爷的心里去。他看着怀里的这个女子,突然觉得自己瞬时间就长大了,决心再不能像以往那样胡闹下去。

陈家小姐的背刚贴到床板上,两眼就睁开来,吓得路三爷急忙直起身子歪过脑袋,不敢拿眼看她。

陈家小姐羞得双手急忙捂住胸口,却发现昨夜的衣服都还穿在身上,连忙蜷缩起身子侧躺着,把脸朝墙壁上对着。

路三爷见她羞涩惊慌的样子,想起她昨夜还在地上坐着睡,心里头突然酸溜溜的,说:“昨夜我喝多了,怕是胡乱说话,把洞房花烛夜闹成这样子,肯定让你很伤心。”他说话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陈家小姐一想起漫长的新婚之夜,心里就难受,说:“人不喝酒的时候才会胡乱说话,人要是喝醉了,说的倒句句是真。”

“我……”路三爷喉咙哽了一下,说:“我不记得昨夜说什么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家小姐见路三爷不说话,就偷偷转过身来看他,刚好路三爷也侧过脸来,这下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却没想到他的脸竟然和东河水里冒出来的那张脸重叠。她惊讶得整个心房咚咚作响,羞涩的脸上顿时烫得通红。

陈家小姐前一年端午节蹲在八仙桌下看到这张脸时的感觉一下子全回到心里来,让她倍感亲切,又让她惊慌失措。她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侧着的脸上似乎愁云密布。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张时常在她梦中脑海里出现的脸,如今竟然近在咫尺。

陈家小姐怯生生地问:“去年端午节,你是不是去东河赛过龙舟?”

路三爷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事情,疑惑地应道:“是去赛过。”

陈家小姐:“那你是不是一摘了彩礼就掉进水里去了?”

路三爷没想到她竟然专门问起自己出丑的那一个事,有些不欢喜地说:“我摘得太用力,人站不稳才跌倒的。”

路三爷没想到陈家小姐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心里虽不欢喜,可却被她那娇嫩可爱的模样撩动了心,竟然没有一点嗔怪她的意思。

陈家小姐这一笑,心里顿时就踏实了,前一夜整宿的伤心全然褪去,对眼前这个几个时辰前还没心没肺的无情郎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还仿佛找到一种可以牢牢依靠的感觉。

路三爷见她两眼各黑着一个大圈,眼珠子凹陷,心酸得像是泡在醋坛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陈家小姐突然很亲切地说:“这样倒好!第一夜你就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我倒不必再去猜你还想着什么了。”

路三爷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酒杯,说:“昨夜我们喝过交杯酒没有?”

陈家小姐低下头,有些伤感地说:“没有!”

路三爷:“那我们现在喝!”说完就伸手去挽陈家小姐,九间楼后来的三夫人。

曾经只因一面之缘,三夫人便有了一年多的单思念,让那个腰身健壮而黝黑的男子深深地扎入她的心房。她不知道当初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让这个男子钻到心里去。洞房花烛夜之后的清早,路三爷那张眉毛浓密、眼窝凹陷、鼻子高挺、颧骨高凸、两颊削长,额头突出且宽阔得像一面峭壁的典型南方滨海平原人的脸,夹着两角眼屎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立马找回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内心里一直都能感到无尽的滋润和甜蜜,永生难以忘怀。

许多年后,她陪伴路三爷睡在同一张眠床上的一个个夜晚,隐隐听着沙塘溪水流的声音,脑海中依然无数次闪过路三爷从东河水面上冒出来的那一张清俊的年轻脸庞,一种烫热的感觉也跟随着从心头溢到脸上。

三夫人偶尔会对路三爷提起洞房花烛夜的事,说:“你当时真是太狠心,让我哭成个水桶。我要心一横,开了门跑出去,看你后悔不后悔!”

路三爷:“九间楼的门那么多扇,够你开到天亮。大门楼的那根大门栓,比你的身子还要粗。”

三夫人故意撅起嘴说:“那个时候呀,我就是把那两扇门拆下来的力气都有。”

路三爷就嘿嘿地笑。

三夫人故意装得对他的坏笑十分不满,说:“这事还很好笑了是吧?”但她一想到那洞房花烛夜的第二日清早,自己也从心头一直笑到脸上。

自从三夫人嫁到九间楼,路三爷一直对她疼爱有加。如今三十有六的他,驰马奔走在月色朦胧的夜里,心里涌起的疼爱更是无以复加。他觉得对三夫人的疼爱还远远不够,他还要为她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时间等待了。

路三爷想起以往的许多个夜里,都把三夫人一个人留在睡房中,自己不是躺在清山的林子里,就是卧在篮子乡鱼塘坝上的茅草房里,或者是在其他更深的夜里睡在更远的地方。他觉得这些年实在不应该东跑西奔,而应该尽量多的留在家里陪着她。想到这些,他心里的伤痛又添上一层愧疚。

即便是三夫人嫁给路三爷的第二年里生下翠莲,之后再没有生出一个儿子,路三爷也从未因此责怪过她。三夫人曾经无数次对他说:“爹和娘都急着抱孙儿,可我却一直不争气!”路三爷却说:“这事又不全怪你。”

翠莲出世时,沙塘乡连续下了几日冷雨。她一出世,就像一头小猪崽睡着了窝着一动不动,身子小得只有一个过冬番薯那么大。老夫人把她抱在怀里,说:“我孙女怎么这么小哩!阿嫲抱着你就像抱着一小掇衣服那么轻。”

三夫人生了翠莲,老夫人确实失望了好一阵,但她一见到三夫人时,总是笑着对她说:“我也当过娘的,你心里想的事,我心里头也都一清二楚。”

老夫人对翠莲疼得不行,这给了三夫人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