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从前我死去的家全文阅读 > 第8章

第8章


  1

  日记本是爸爸给我买的。爸爸说,写日记可以记住生字,还有很多作用。我会努力写的。今天是儿童节,在院子里升了鲤鱼旗[1]。晚上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我开心极了。

  以上就是御厨佑介第一篇日记的内容。从遣词造句上很难推断出他的年龄,但感觉要比算术作业本上填写的小学六年级更小些。

  我再往下看。

  五月六日 晴

  今天学校有唱歌考试,我唱了首《牧场绿幽幽》。上体育课的时候,藤本跳跳箱差点受伤,真危险。爸爸给我买了一本书。

  五月七日 阴

  老师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们一天都没学习,真高兴。可回家一说这事,爸爸却训斥我说,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学习。吃晚饭时我肚子有点痛,所以吃了药。

  五月八日 阴

  今天老师来上课了,说是得了感冒。

  到这里为止写得都比较认真,但不知道是很快就厌倦了,还是没什么可写的,从这天开始出现了三天空白,一下子跳到了五月十二日。

  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

  今天好热,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去海边,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

  之后又跳过三天,到了五月十六日。

  五月十六日 晴

  山田同学把玩具模型带到学校来了,我不是很会玩。

  接下来就是六月一日,好像偷懒了半个月。这件事他自己也作了反省,写了以下日记。

  六月一日 阴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好好写日记。爸爸说,不用写很多,哪怕只写个天气也没关系。还说不用天天都写,但星期六的晚上,即使不舒服也一定要写。这样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我决定照爸爸说的做。

  就像他宣布的那样,之后每个星期至少会在星期六写上一篇,也有不少时候只写了天气。

  “里面会不会写到和这栋房子有关的事情呢?”沙也加也凑过来看日记。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在找呢。”我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但看样子这个家庭就是父母加佑介的三口之家,一直没有其他人出场。”

  进入八月后,终于出现了新的人物。

  八月二日 晴转阵雨

  我正在玩水枪的时候,宁姨给我们送来了西瓜。她可会挑好吃的西瓜了。我和妈妈、宁姨三个人分着吃了。宁姨说孩子还在家睡觉,匆匆忙忙地回去了。今天牵牛花的藤没长多少,就没写绘图日记。

  这个“宁姨”莫非是附近的阿姨?

  “你对‘宁姨’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问沙也加。

  她默默地摇头。

  再往后翻,虽然不算很频繁,但日记里又提到了几次“宁姨”。以邻居来说,她好像出入很随便,而且还帮忙做家务。不久又出现了这篇文章:

  十月五日 晴

  宁姨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得就像个洋娃娃。听说现在寄放在托儿所,等再大一点可以上小学之后,宁姨就会像以前那样来我家了。宁姨做的饭很好吃,我很想她早点回来。

  从以上内容来看,这个宁姨应该是以前御厨家的家务女佣,因为生小孩暂时辞了差事。但她还是三天两头上门,可见家就在附近。

  佑介一个星期只写一两篇日记,所以相对于页数,时间跳跃得更快,转眼就到了年底的圣诞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晴 有时阴

  今天特别冷,期末结业典礼的时候也不停地发抖。因为第二学期的成绩进步了一点,妈妈表扬了我。今年又收到了圣诞礼物,是赛车模型。去年是蒸汽机车模型。爸爸说怎么老是送玩具,应该送点书才好,还在电话里发了火。晚上下了点雪。

  我从日记本上抬眼,看着沙也加。

  “收到礼物是怎么回事啊?会是谁送的呢?”

  “应该是熟悉的人吧,比如亲戚。”

  “对亲戚会在电话里发火吗?还说不要老是送玩具?”

  “唔……”沙也加把这篇日记又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那会是谁送来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我拉过椅子,掸了掸灰便坐了下来。可能因为是孩子用的,感觉有点矮。“给他们儿子送礼物还要被抱怨,至少说明是自家人,也许是孩子的伯伯,也许是爷爷奶奶。”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爷爷奶奶。”沙也加也点点头,小声说,“我家那位也经常向他父母提出抗议,说不能太惯着女儿。”

  “噢,这种事呀……”我禁不住凝视着她,“倒真是挺常见的。看来你家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嘛。”我不自觉地带着点揶揄的口吻。

  不知是不是伤害到她了,话一出口,沙也加的眼里便蒙上了阴霾。我有些慌乱,正想解释没有讽刺的意思时,沙也加已经开口了:“我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声音有几分嘶哑,但语气很坚决。

  我颇感意外地望着她,她看了我一眼,声音比刚才轻了很多:“对不起,希望你不要胡乱想象。”

  我沉默了片刻,为了打破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又开始哗哗地翻看日记。

  “要把日记全部看完,恐怕要花上很长时间啊。”

  “那先看看最后一篇的日期吧。”她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有道理。”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便从后往前翻了起来,但最后几页一片空白。莫非这本日记还没写完,佑介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翻到倒数十来页时,终于看到了字迹。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二月十日,建国纪念日的前一天。

  本想匆匆扫上一遍,但还没看完我就悚然心惊,又从头看了一遍。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僵硬。

  “怎么了?”沙也加问,“上面写了什么?”

  “我看不太懂,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回答。

  “不对劲?”

  “嗯,你自己看看。”我把日记本递给她。

  二月十日 晴

  尽管肚子很痛,我还是去上学了。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虽然想找老师商量,但大人还是靠不住的。他们肯定会相信那家伙说的话,谁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过后还会遭到那家伙的报复。

  从学校回来时,那家伙正躺在沙发上。趁他不注意,我马上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就发现小美在我床上,和前几天一样呜呜地哭,肯定又被他欺负了。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要是那浑蛋死了就好了。

  等沙也加看完日记抬起头,我说:“有新的人物登场喽。”

  “这个‘那家伙’……”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但当时显然是住在这里,因为发现他睡在沙发上时,佑介并不觉得惊讶。”

  “会是亲戚吗?”

  “有可能。不过从这篇日记来看,佑介好像很不欢迎这个人。”

  “看他的描述,恐怕遭受过很恶劣的对待,甚至到了想向老师求助的地步。”

  “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内情。另外还出现了‘小美’,看样子是只猫。”

  “猫,小美……”沙也加皱起眉头,视线移向斜下方。

  “怎么了?”

  “嗯……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

  “你也知道那只猫?”

  “可能吧。但说那是一只猫的话,总觉得有点对不上。”她苦笑了一下,“刚才我就一直在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该想的却一样也想不起来。”

  “别着急,我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一切都顺风顺水。我们再仔细读读这本日记,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

  “是哦。”她把日记翻到前一页,日期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 阴

  今天是节分[2],以前每到这天总要撒豆驱邪,但现在已经不撒了。今晚那家伙又喝得烂醉,真想撒把豆子吆喝一声:鬼出去!

  “真是搞不懂。”我说,“这写的到底是谁啊,而且父母也没再提到过了。”

  “果然还是得从头按顺序读啊。”沙也加轻叹一声,“可是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呢,这足有一本精装书那么厚。”

  “把它带回去吧,回到东京后再慢慢看。”

  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不想在这里久留,最迟也要在夜色降临前离开。

  沙也加显然明白我的心思。“说得也是,”她说,“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我们再去其他房间找找看吧,能带走的都带回去。”

  “好啊。”沙也加也同意。

  正要走出房间时,远处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就是轰隆轰隆的声音。

  “糟了。”我说,“真像你说的,要变天了。”

  “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啪嗒啪嗒的雨点落地声,不一会儿,声音的间隔愈来愈短,最后变成哗哗的雨声。

  “抓紧时间,一旦天黑下来,在这样的大雨中开车很危险。”

  我们下了楼梯,再次仔细地扫视房间,发现了几个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栋房子里竟然没有一台电视机。二十三年前彩色电视机应该已经相当普及了,虽然以当时来说,没有也不足为奇,但如此宽敞的一个家,总觉得至少也该摆上一台。

  除了电视机,其他的家用电器也少得可怜。不仅找不到洗衣机和吸尘器的踪影,连电话都没有一部。

  “全家人离开这里的时候带走了吧?不然就是卖掉了。”当我提出疑问时,沙也加如此回答。

  “要是这样的话,还有更值钱的东西啊,比如那架钢琴。”

  “钢琴可能不好脱手吧,而家用电器谁都想要。”

  “是这样吗?我倒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家只怕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东西。就拿电视机来说,如果以前有过,你觉得会放在哪里呢?”

  “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沙也加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说。

  “放在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我追问。

  “嗯……”她扫视四周,最后望着壁炉陷入了沉默。

  “没地方放吧?”我说,“如果这个房间放过电视,应该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才对,但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空间。”

  “也是……”沙也加站在那里,抱着胳膊沉思。

  “不过家用电器稀少这个问题,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没准这是屋主的一贯风格。我觉得更难以理解的是,这里竟然连挂历都没有。不管哪家都会在墙上贴一张的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确实很奇怪。”

  “包括所有的时钟都停在同样的时刻,凡此种种,无不让人觉得这栋房子里的时间被扭曲了。这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但他的目的何在呢?”

  沙也加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凝视着她的脸,旋又望向手上的日记本,总觉得我们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雨声愈发急骤,我瞥了眼窗外,雨点激烈地敲打着玻璃,画出无数条银线。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说,“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远处的天空突然一亮,沙也加不由得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轰鸣的雷声。

  “没事,离我们远着呢。”我笑着说。

  沙也加微微低着头,不停地眨着眼睛,接着手托着脸颊四下张望,眼神也变得恍惚。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前方:“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下面怎么了?”

  “在下面……躲着……”

  “躲着?谁啊?”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到钢琴前,在那里蹲了下来,做出从钢琴下面偷看房间的动作。

  “怎么了,钢琴下面有什么吗?”我又问了一遍。

  沙也加仍然蹲在那里,抬头看着我。

  “在下面躲着呢。”

  “所以说到底是谁啊?”我的声音急躁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咽了口唾沫。“是我……”

  “你?”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盯着她的脸问,“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脱口问了一句,随即倏地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这话的含意,“你想起来了?曾经躲在这架钢琴下面?”

  沙也加移开视线,用手指擦了擦钢琴脚,那里的灰被抹去,露出一道黑线。

  “那天也是这样,又打雷又下雨。”她喃喃自语。

  2

  我扶沙也加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在一旁。雨依然下个不停,但如果能唤起沙也加的记忆,也就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沙也加将双肘搁在膝上,十指轻扣在一起。她维持着这个姿势,默默无语地沉思了半晌。我也无意打断她的思绪,静等她自己开口。

  过了十多分钟,沙也加终于说话了。

  “雷声很可怕,所以我躲到了钢琴下面,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雷会打到这里来。我还隐约记得,当时吓得直发抖。”

  “你确定是在这个房间吗?”

  “我不能百分百肯定,”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但应该就是这里。刚才从钢琴下往上看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点点头。不管怎样,总算前进了一步。

  不仅沙也加的父亲,连她自己也和这户人家有交集。而她和这家人之间的渊源,很可能正是她丧失的那部分记忆。

  “当时就你一个人吗?还是和谁在一起?”

  沙也加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这是她想起什么事时的习惯动作。

  “还有一个人。”她说,“我记得是两人一起躲着,在钢琴下面。”

  “钢琴下面?这么说来,对方是个小孩?”

  “肯定不是大人,但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记不清了。”

  “应该是男孩吧,也就是御厨佑介。”

  “有可能。”她没什么把握地点点头。

  “其他还想起什么了吗?”明知催也无益,我还是问了一句。

  沙也加叹了口气。“总觉得就快想起来了,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烦死了。”

  “一下子全想起来也不现实,能想起这些已经是一大收获了。我们再看看这个,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发现,没准上面会提到你呢。”我扬了扬日记。

  或许是为记忆无法顺利恢复而心焦,她紧皱着眉头。

  “我和这户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啊?”

  “可是我们以前住在横滨啊……”

  “那只是户籍上的记载,也可能实际上是住在这一带,从小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到他家里玩。”

  “青梅竹马……”沙也加小声重复了一遍,咬着拇指指甲,交叠起双腿,仿佛在琢磨这个词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挺直后背转向我。“我和佑介青梅竹马,经常来这里找他玩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我们年龄差太多了。二十三年前他上小学六年级对吧,那时我才六岁,还没上小学呢。”

  “差这几岁也不算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