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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对孩子来说差别可就大了。就算是高中生,高一和高二也是两个世界啊。”

  说得也是,我不禁点了点头。又翻了几页日记,我便啪嗒一声合上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很暗了,日记上的小字看起来也很费力。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我说。

  “好吧。”她无奈地点头。

  把窗户一一关上,恢复原状后,和进来时一样,我们通过地下室回到了外面。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就在我们飞奔上车这一眨眼的工夫里,衣服已经被淋得透湿。

  “雨下得真大啊,来时的好天气简直就像是幻觉。”我用手帕擦着脸说。沙也加没回话,只是透过车窗望着那栋房子。因为下雨,房子看起来影影绰绰的。

  “我见过。”她说。

  “什么?”

  “我见过这栋房子。就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眺望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非常遥远的往事了。”她转向我,“不会错的,我来过这里。”

  我看了一眼房子,又把目光移回她身上。“当时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记得有人牵着我的手。”

  “是谁?你父母?”

  “有可能。”说完她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了,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还是开车吧。”

  “真的没关系?”

  “嗯,在这里再耗下去也想不出什么。”

  我点点头,发动了引擎。

  没铺水泥的土路泥泞不堪,视野也很糟糕。我打开车头灯,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方向盘。

  开到松原湖旁的加油站前时,沙也加开口了:“能不能停一下?”我没问理由便点了点头,踩下刹车。我猜她多半是要上洗手间,因为那栋房子里的厕所是没法用的。

  我决定顺便加点汽油。年轻的工作人员出来时表情很意外,他大概以为今天不会有生意上门了。

  沙也加果然是去了洗手间,随后又打了个电话。我远远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说话时表情有点僵硬。

  “让你久等了。”她回到车上说。

  “你去打电话了吧?”

  “是啊,打给我婆家,因为女儿寄放在那里。”

  “婆家很近吗?”

  “也不是。”

  “可是今天你准备出门的时候,很快就把女儿寄放到那里了啊。”

  沙也加闻言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笑容很快就变了形。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是这样的,”她说,“早就寄放在那里了。”

  “早就?”

  沙也加紧抿的嘴唇颤抖着,从发梢上滴落一颗水珠。

  “是被……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做母亲。”

  “不配?”

  “我没有抚养孩子的资格。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不配做母亲……”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转瞬已是泪流满面。

  3

  隔着一条马路,加油站的对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到那里,关掉引擎。雨水还在激烈地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电台里播放着肯尼基[3]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她开口说话。

  曲子结束后,她开口了。“我女儿叫美晴,美丽的美,晴朗的晴。”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是我丈夫起的。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个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儿很可爱吧?”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有时候?”

  “可是我又经常觉得,唉,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

  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辛苦的确是事实。”

  这就对了,我点了点头。“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还很容易哭闹?”

  “嗯,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原来如此。”

  “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既然做了母亲,辛苦也是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跟那孩子不亲。”她呻吟般地说,“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你相信吗?”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过。”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

  “是啊。”她回答。

  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几个月前,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编辑强调道,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

  我回绝了他的要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一再登门拜托,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内容不脱前人的窠臼,读者也没有多大反响。

  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我做梦也没想到,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对吧?我看到后吓了一跳,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呢。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疏于或拒绝保护、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让她坐好,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

  “原因呢?”

  “她不肯吃饭。我叫她少吃点点心,她却背着我偷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

  “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听我这样问,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

  “那孩子从来不哭。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她却总是忍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过去?”

  “暴风雨啊。”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每次都这样。我一发火,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瞅我一眼,仿佛在说‘受不了,又来暴风雨了’。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就变得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动手打她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是真话。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突然就害怕起来。”沙也加说着说着,眼泪又打湿了脸颊。“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别这么想,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我说的是事实。

  通过采访我得知,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也许有人会不解,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咨询师说,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内心痛苦不堪,才会打来电话。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打昏过去后,又慌忙带他上医院,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她才打来了电话。

  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我问道:“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因为我只字没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一无所知,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深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因为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

  “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

  “我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跟她讲的话都会听,也不调皮捣蛋,口齿还伶俐得很。我丈夫常说,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会说出这种话。”

  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我看在眼里,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这话恐怕是真的。

  “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看了很多育儿书。”

  “我想也是。”

  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次数多了,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一旦控制不住,施虐行为便开始了。

  “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

  “是的。”

  “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

  “简直是地狱。”她说,“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她摇摇头,“是被带走的。”

  “怎么回事?”

  “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

  “因为看到了美晴的瘀青。”

  “瘀青?”我随即恍然,“是你打的?”

  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又吸了吸鼻子。

  “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但总觉得情况不对,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

  “你婆婆接走美晴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

  “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

  “我也没法子啊,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能望着挡风玻璃。

  “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而是事实。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刚才打电话过去,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

  “要是照这样分析,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她默不作声。

  “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参考价值。”她说,“尤其是你在里面提到,这种行为往往与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噢……”

  这一点我当初采访时也很震惊。

  在虐待孩子的母亲当中,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即使没有遭到虐待,童年时也都经历过父亲不知去向、母亲重病不在家等各种形式的精神寂寞。换句话说,她们没有得到过爱。

  因为从未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爱,也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子——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采访的女咨询师如此表示。

  “读过那篇文章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儿时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就找你帮忙。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很了解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不过你也有苦衷吧。”

  “对不起。你一句都没问就陪我到了这里,我真的很感激。”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烦恼。”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正用右手抚摩着那里的伤痕。

  “这是美晴被带走后,我一时情绪冲动划的。”

  “这样可不好啊。”

  “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死不了,只是把表面的皮肤划开了而已。我还吃了安眠药,醒来发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好凄惨啊。”

  “总之以后别再动这种念头了。”我一边说,一边寻思沙也加为什么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好了哦。”我发动了汽车,“我把车开出去吧?”

  “好啊。”她回答。正要开出停车场时,她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踩下了刹车。

  沉吟了片刻,她说:“能不能开回去?”

  “开回去?回到那栋房子?”

  “没错。”她点点头,眼神很认真。

  “为什么?”

  沙也加垂下视线,放在腿上的双手来回揉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