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搞得这么麻烦……”
“也许是为了防止别人随便乱闯吧。不过做到这个份儿上,这家人自己住起来也不方便啊。”
我抱着胳膊沉思,始终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筹莫展之际,我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鞋柜上方悬挂的画框。那幅画描绘的是某个港口,港口里停泊着几艘游艇。突然间我脑海里萌生出奇妙的感觉,但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不协调感究竟从何而来。
“不去房间里看看吗?”沙也加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好啊,去看看吧。”
我依然没脱鞋就走到玄关大厅,推开那扇镶着压花玻璃的门。嘎吱嘎吱声中,门开了。
这里看来是客厅。天花板很高,因为房间和二楼是打通的。中间是沙发和茶几,靠墙放着一架钢琴,角落里有个砖砌的壁炉,向上的烟囱想必一直通到屋顶。
紧靠着门的墙上有三个开关,我全部按了一遍,却没有一盏灯亮起。如果只是关了电闸还罢了,要是像停水一样也停了电,那就麻烦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走进室内。地上铺着看似很暖和的长毛地毯。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
“好暗,我害怕。”沙也加抓着我的手腕说。
“那把窗子打开吧。”
有一面墙可能朝南,安有两扇很大的框格窗。打开窗子,再推开百叶窗,本以为会有耀眼的阳光直射进来,结果并没有想象中明亮。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阴沉沉的,我想起沙也加曾说过夜里会下雨。
尽管如此,客厅还是明朗了不少,不需要再用手电筒了。我重又环顾四周,茶几、钢琴无不积满尘埃。钢琴上坐着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法国娃娃,那是个长发的女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头发和小小的肩膀上都落了层灰,微微发白。
从门口一直到我们现在站立的位置,散落着我们两人的脚印,此外再没有别人的了。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窗户上方挂着一只圆形的时钟,指针停止在十一点十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显示的是下午一点零五分。
沙也加来到钢琴前,仔细察看放在上面的乐谱。乐谱也被灰尘染得变了色。
“是拜尔练习曲。”她低声说。我知道,那是面向初学者的教材。
“看来这个家里有人在学钢琴啊。也许该说‘曾经有过’?”
沙也加神情阴郁地翻看着乐谱。除了原本摊开的那一页外,其余页面都白得像新书一样,只是边缘有些泛黄而已。
“真是栋不可思议的房子啊。”我说,“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但感觉又不像别墅。”
沙也加没作声,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乐谱。
“那乐谱怎么了?”我问道。
她依然保持沉默,旋即仿佛头痛似的皱起眉头,按着太阳穴。
我按捺住唤她的冲动,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情不禁紧张起来。莫非刚来到这里就有收获了?
可是没多久她就放下了乐谱,看得出她已经筋疲力尽。
“沙也加……”
“对不起。”她眼望着别处道歉,“感觉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似乎只是错觉,让你失望了。”
“是不是错觉我不知道,”我说,“不过你别着急,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是啊。不过,这个鬼屋一样的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线索吗?即使有,我们能找到吗?我硬拉着你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本来不该再说丧气话,可是……”
“我早有思想准备,这件事不是那么轻松就能解决的。”我指着她的脑袋接道,“毕竟我们要撬开的那把锁,已经在你这里尘封了二十多年啊。”
沙也加摸了摸头,无力地笑了笑:“但愿还没生锈。”
我不经意地看了眼钢琴。和洋娃娃对上眼的刹那,我心中一震。
5
我推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约一米长的短廊前方是餐厅。餐厅里放着一张四人餐桌,桌上摆着一盆小型赏叶植物,当然是人造的。
靠墙是一个L形厨房,流理台上放着两套咖啡杯碟。看到这情形,我有种时间突然凝固的感觉。
流理台旁边是一台旧式的双门冰箱,再过去是碗橱,里面大小各异的杯碟碗盘放置得井井有条。我拉开抽屉看了看,里面收纳的是刀叉,隐约泛出微弱的光芒。
餐桌边有一个杂志架,上面放着一本杂志。我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全是蒸汽机车的照片。从发行日期来看,距今约有二十年了。
“好早的杂志啊,怎么会有这种古董?”对于我的疑问,沙也加也百思不解。
翻到杂志最后一页,上面有一行铅笔小字“500元”,于是疑问豁然而解。
“原来是旧书店里买来的,看来这家里有个蒸汽机车迷。”说着,我把杂志放回架子上。
“可是很奇怪啊。”
“怎么说?”
“这种只有爱好者才看的杂志,为什么会放在餐厅的杂志架上呢?”
我一时语塞,随后才简单地回答:“那是个人的自由吧。”
沙也加没再反驳。
厨房的对面有一扇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六叠大的和室。角落里有一处很小的置物台,墙上挂着一幅卷轴水墨画,我看不出是不是有价值的藏品。和室的中央摆着一张小矮桌。
实在不习惯穿着鞋上榻榻米,我便在拉门前脱了鞋。榻榻米又冷又潮湿,幸好还没有发霉。
我首先打开窗。这样就不用开手电了。
矮桌上铺着台布,上面放着一个金属烟灰缸和一个钢质烟盒。我打开烟盒一看,里面还有十支烟,牌子叫作“峰”。
“这个牌子的香烟现在还有吗?”我边说边抽出一支,闻了闻,烟草的香味已经消失殆尽。
“哎,你过来一下。”沙也加在餐厅里叫我。
“什么事?”
“你瞧这个。”她指的是通往客厅的门扉上方,那里挂着一只八角形的壁钟,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只钟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它也是指向十一点十分,和客厅的时钟一样。”
“这么说来……”我推开门,又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的确正如沙也加所说。
“你有什么看法?两只时钟停在同样的时间,一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吧?”
“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不过连分钟都一样,在概率上只有七百二十分之一。”这是按十二乘以六十得出的结论,“我看还是有人刻意设定的。”
“也就是说,十一点十分代表某种意义?”
“应该是吧。不过有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两只时钟当然都是正常在走的。”
两只时钟看上去都是用电池的那种。屋主大概是在最后离开这里的时候取出电池,然后把指针拨到十一点十分——
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我莫名地感到不安。不明白这一举动的含义,所以无法保持冷静。
“总之先去二楼看看吧?”我提议道。沙也加点点头,表情同样无法释然。
从客厅穿过玄关大厅,回到刚才的楼梯。这时我在楼梯边发现了配电箱,满怀期待地推上电闸,本以为没电的问题就此解决,却不料完全没有恢复供电的迹象。
“这下真没辙了。”我叹了口气,“屋主已经抛弃了这栋房子。”
“再也不会来住了吗?”
“看起来是这样,连自来水都停了。”
打着手电筒上了楼,楼上左边是一扇门,右边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这里静寂得如同海底。
我先打开左边那扇门,本以为里头一片漆黑,没想到竟然有光线射进来。迎面就是一扇窗,从那里可以俯视客厅。刚才那只圆形挂钟就在窗子的斜下方。
房间约有四叠半大,窗前放着一张书桌,左右两边分别是床和书架。床上铺着蓝绿相间的格子床单。我轻轻吸了口气,嗅到一股尘封多年的霉腐气息。
“好像是孩子的房间。”我从床的尺寸判断。
“是啊,而且是个男孩。”沙也加说。
“男孩?为什么?”
“你看,”她指着挂在书桌旁的双肩书包,“黑色书包肯定是男孩用的。”
“确实如此。”我同意地点点头,旋又沉吟起来,“既然有书包,这里就不是度假别墅,而是常住之处。”
“然后突然搬去了别处?”
“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可能。”
房间里还有很多迹象显示住在这里的是个男孩。床下丢着一副棒球手套,书桌上还摆着软塑料的怪兽玩具。棒球手套上积了一层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书架上收藏着多本蒸汽机车杂志,餐厅杂志架上的那本很可能也属于这个房间的主人。除了蒸汽机车杂志,最醒目的就是一排百科辞典。我数了数,竟然是全套共二十四卷。另外还有二十几本儿童文学名著,都是精装本。其他就是十余本小学六年级学习参考书,几本图鉴和写真集,漫画书一本也没有。
“房间主人当时应该在读小学六年级,从书架来看,估计是个优等生。”
“看样子确实是优等生噢。”沙也加望着书桌说。书桌上摊着书和作业本,本子上放着削好的铅笔和橡皮擦,旁边还有一个塑料笔袋。
“给人的感觉是正在学习啊。”
“也就是说……他学到一半,突然离开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看情形似乎是这样。”
我想起厨房里那些还没收拾的咖啡杯,也同样给人以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栋房子里的时光瞬间停止了一般。
“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呢。”沙也加紧抱着胳膊,“这里的人搬去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像这样手上的事还没做完就一去不回头……”
“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连东西都来不及带就匆忙走了,比如连夜逃跑之类的。”
“连夜逃跑的话,不会连书包课本都不拿吧?接下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学,至少这段时间里只能自学了,父母一定会让孩子带上的。我有个朋友在高利贷公司工作,这是她告诉我的。”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移开书桌前的椅子,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放着圆规、尺子等文具。另外两个抽屉一个放着崭新的作业本,另一个放着蜡笔和绘画用具。
沙也加拿起摊在桌上的课本。那是算术课本,封面上画着几何图形。
“咦!”看到封底,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拿给我看。那里印有印刷年月日。
我看了一眼,登时明白了她惊讶的原因。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日期。
好一阵子,我们俩面面相觑,哑然无语。她的眼里映出窗框的影子。
“不可能。”我说,“如果这栋房子已经闲置了二十三年,绝对会比现在还要荒凉得多。现在这个样子,顶多也就两三年没住人。”
“但这个房间的主人在二十三年前离开了,这点是事实啊。”
“我觉得不能只凭课本的日期来下判断。”我哗哗地翻了翻课本,又去拿作业本。挪开本子上放的铅笔后,露出一小块没落灰的地方。
本子摊开的那页上用铅笔写着:“假设全部为鹿,脚的数目为4×26=104,由于脚的实际数目只有84,少了104-84=20,所以猴子的数目是20÷2=10。”这就是所谓的“鸡兔同笼问题”,只是一般是用鹤和乌龟,而这道题目里换成了鹿和猴子。
再往前翻,每一页上的问题都解答正确,字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清晰工整,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错别字和丢字落字。由此可以证明,这个房间的主人的确是个相当优秀的孩子。
最后我看了看封面,不禁吃了一惊。
封面上写着如下文字——
算术 六年级一班 御厨佑介
我看了一眼沙也加,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我问她。
“御、厨、佑、介……”她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拼命地回想什么。
“你听说过——”
“不好意思,你先安静一下。”她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的话。我闭上了嘴。
过了两三分钟,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向我摇摇头。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
“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嗯,但可能是错觉,和其他类似的名字搞混了。”她皱着眉头,伸手按压太阳穴。
“你父亲有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可能吧……但我记不清楚了。”她烦躁地挠着头。
“算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总之我们现在可以判定,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姓御厨。再去别的房间看看吧。”
“好吧。”
丢下作业本和课本,我们离开了那个房间。
沿着走廊往里走,尽头有一扇门。打开看时,里面同样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窗户紧闭,但并非漆黑一片,因为这里和一楼不同,窗外没有安百叶窗,只拉着窗帘。我打开手电筒照了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套西装。因为乍看就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着实吓了我一跳。旁边的沙也加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脱口尖叫了一声。
继续移动手电筒,又看到一把摇椅,接着是两张并排靠墙安放的床,窗子旁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墙上的污痕形成诡谲的图案。感觉经过漫长的岁月,一切都在慢慢地朽败,家庭原有的温暖氛围早已荡然无存。
“这里看来是父母的房间。”沙也加在我身后说。
“也就是说,这是个三口之家?”说着我走到里面,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吹得地上尘土飞扬。
沙也加来到摇椅前,从上面拿起一样东西。那东西看上去像块破抹布,其实不然。上面有根线头延伸出去,一直连到扔在地上的毛线团。虽然现在已经成了略带蓝色的土灰色,但本来很可能是艳丽的蓝色。“这是织的围巾?”
“不是,是毛衣。”沙也加说着,把它拿给我看,“你看,这里连成一个环对吧?这就是脖子的部分。”
“真小啊。”
“是孩子穿的。肯定是给儿子织的。”
“佑介的毛衣吗?”
“估计是。”沙也加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摇椅上,“难道佑介的妈妈也是这样,没织完毛衣就消失了?”
“应该是吧。”
似乎是被沙也加碰了一下,椅子微微晃动起来。自从进入这栋房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动的东西。
我再次扫视室内。房间里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少得可怜。我心想,和孩子相比,做父母的好像不大爱看书啊。走过去一看书脊,不禁有些意外。除了六法全书,还有民法、刑法等法律专业书籍。莫非父亲是法官?但如果是这样,书又未免太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