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钟晟鸣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国外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我国传统外贸公司存亡存续的分水岭。在此前的计划经济时代，从央企到省市县的化工、机械、轻工、食品、纺织和土畜产等专业进出口公司，只要有了进出口权——事实上也每家都有了进出口权，同时懂得一个换汇成本的概念，就可大做外贸，创汇创利。而自从1995年以后，情况迥然不同，外商一与外贸公司接触，不管是来往传真还是握手见面，外商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工厂吗？你是制造商吗？”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或者事实证明了肯定的回答，外商就会饶有兴趣地谈下去；但如果被发现只是一个中间商、贸易商、皮包商，说得难听就是专玩“空手道”的二道贩子时，外商会掉头就走。所以，如果没有自办工厂，或者没法与工厂紧密地捆在一起，也就是不能走实业化道路的话，这样的外贸公司就将危在旦夕了。r
钟晟鸣黑西装毕挺，打着金色领呔。当他轻步走入新都酒店大堂右边的时候，他忆起，这是他与Mr. Scott Kim当初见面的地方，这也是当初他连三陪小姐都辩认不出来的地方。他慢慢走进三楼的一个大房间。他本想用手推开那两扇对开的透明玻璃门，而玻璃门好像懂得了他的心，在他手刚一伸出，就自动地为他打开了。从踏入房间的一刻，他感到了刺眼眩目的白炽灯光。大白天，里面照样一律开着明亮的灯管。在灯管映照的屏风上，镶嵌着柳公权体的烫金大字——“新加坡联华银行深圳分行”，屏风下是一盆茂盛翠绿的巴西铁树，地上铺着新换的黑色地毡。钟晟鸣生怕自己早上刚擦好的锃亮皮鞋会弄脏了这地毡。靠近屏风，是一个高约一米五的前台，再往里面是十张乳白色的电脑办公桌，摆满各式文件夹和文具用品，在靠窗方向，有中英文对照的铭牌显示是正、副行长室、文印室和会议室。r
这是钟晟鸣到银行报到上班报到的第一天。“树挪死，人挪活。”由于遭逢外贸大滑坡，进出口业务举步维艰，回想在韩国苎麻夏布出口业务上给自己带来的沉重创伤，回想在安徽全椒和嘉山遭逢的地下旅社以及“鬼屋”，回想在明光工艺玩具厂看到女工加班后倒卧于车间地面熟睡的艰苦场景，钟晟鸣决定离开外贸行业。简历一递，就让招入了这家外资银行，任揽证员和审单员。所谓揽证，是将一些外贸公司或“三来一补”企业的信用证（包括托收单证），招揽到联华银行深圳分行来议付；同时，他以审单员的角色，帮这些外贸公司审核信用证并制作单据。钟晟鸣在外贸打滚了几年，认识的外贸公司一百好几十。行长主要就是看中了他这点，加之钟晟鸣和外贸业务中积累了丰富、扎实的信用证知识，他可为联华银行扩大揽证业务，从而为联华银行扩大知名度，并带动银行的存、贷款业务，或者说是为了银行存、贷款业务，增设好相配套的信用证审证制单业务，因为，国际业务从来都不是任何一家银行的主打业务，而只是银行存、贷款业务之配套。r
会议室坐着九位银行员工，在等着正、副行长过来开个小会。r
国际业务部的扬心宇正与周雷不知在谈着什么，扬心宇一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忽然她就压抑不住兴奋地说：“我老公一米八！”大家就一起向她望去，她就好像接受着众人的崇拜一般，洋洋自得。她经常认为，自己有几分貌似陈慧娴，或者是酒井法子。r
来自新加坡的行长吴梦华先生是中等偏瘦的个子，微显驼背，他踏着碎步走过来了。他看到地毡上有一团碎纸屑，就弯腰捡了起来，由于一下子找不到垃圾桶，他就先将纸屑揣在口袋里。他宁愿弄脏了自己的口袋，也不愿办公室的地毡受到污染。r
吴行长走入会议室，跟着进来的是副行长——像一条竹竿一般修长、同样来自新加坡的罗先生。吴行长说：“欢迎新员工钟晟鸣先生！希望他在新的工作环境中为我们银行带来新的业务！”r
大家就鼓起了掌。r
吴行长继续说：“财务部邓小燕小姐要抓好行内的绩优贷款，竭尽所能避免呆帐；王俊小姐管好人事，注意物色更多的银行人才；扬心宇和周雷继续审好信用证，国际业务要在今天注入了新生力量的情况下继往开来。”r
国语是新加坡的官方语言。吴行长说话的中间，不时像香港人那样参杂几个英语。在会议快结束时，吴行长说：“为了维护好银行的形象，要给客户一个美好的印象，以后上班，你们这些小姐们，一律不准穿裤子！”r
大家全都惊得面面想觑。十一个人之中，正、副行长、钟晟鸣以及司机赖先生是男的，其余全为女性。r
“这不是半裸吗？”钟晟鸣心想。r
吴行长看着大家的表情，又重申一下说：“不得穿裤子，听到了没？没有商量的余地。”r
女职员的脸慢慢地全都变红了。旁边的罗副行长忽然用马来语提醒了一下吴行长。大家都不懂得马来语，都沉默着，然后看见吴行长戴着眼镜的脸也开始变红。吴行长才明白自己的失言，就纠正说：“我的意思是，不得穿裤子，要穿裙子。注意是长裙，也不能穿超短裙。”r
大家这才释然，相视而笑。r
散会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坐着，钟晟鸣感觉整个办公室实在是太安静，如果没有电话过来，同事之间的呼吸声几乎相互可闻。翻动文件的声音是这里最响的声音。偶尔发出打字机打印时的“啪啪”声，那是银行报表正在出炉。r
午餐时分，银行外订的精美盒饭送了过来。r
用餐过后，又各就各位。r
“在这样窗明几净的环境中，你的工作会很稳定，你会有固定的收入，逐年增加工资，不像在外贸公司打拚那样多灾多难。这是外企，朝九晚五，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安静而且安定的工作。你要好好珍惜！”坐在钟晟鸣身后的周雷，一边对着可兼作明镜的办公桌画着眉毛，一边对着钟晟鸣的脊背进行友情提示。r
“能解决深圳户口吗？”他稍回转一下头，关切地问。r
“这个倒没，但有房补。在试用期结束，转正之后，银行有房贷，可以贷款买房了。”周雷放下眉笔说。r
“那么，住房就可以解决了！”钟晟鸣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地说。r
“是的，据说，你是经行长百里挑一录取的，那么多人应聘，只留下了你一个。既然招得你入来银行，那你就不用担忧住房了。我们银行员工，人人都贷款买了房。如果这点事都帮不了员工，那还叫什么银行？”周雷说。r
“《房产证》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银行的还是员工的？”钟晟鸣问。r
“当然是员工的，谁买就写谁的姓名啦！如果写银行的名字，那叫做是你买的房吗？如果不写你的名字，你放心吗？你觉得有保障吗？”周雷连珠炮般地说。r
“原来如此，那真好极了！”钟晟鸣说，然后低下头来想：“如果林莱贞知道我现在住房有希望了，她会不会回到我身边呢？”r
“你以后要教我们写字。”一米之距的邻桌文员田明娟小姐探过头来说。r
“抬举了，试试看吧！”钟晟鸣说，然后对田明娟说道：“你那样握笔不对啊！”r
“那怎么握？”她问。r
“迄今为止，我还没发现有哪个女子能将钢笔握对的，”钟晟鸣边说，边作示范，“你们女孩子握笔，全是用大姆指根压着笔杆，那是抱笔，不是握笔，多累啊！正确的握笔方法是，姆指、食指和中指这三个指尖，要共同作用于离笔尖约20公分处的笔杆，这20公分，也就是三个指尖与笔尖的距离，因各人的写字习惯不同，而略有差异。但你们姆指的指尖，绝不能离开笔杆！不能用姆指的第二个指节来压着笔杆，笔杆都让压得喘不过气啊！而在三指尖之上的笔杆，可以斜倚于虎口处，或者斜靠着食指的第三个指节，或者斜靠在这第三个指节与虎口之间的任一位置，因人而异。”r
“原来写字还有这么多学问的啊！”赖司机走过来插话说。r
“这是写好钢笔字的必要条件，开车也不应穿拖鞋，呵呵！”钟晟鸣说：“写字时，坐的姿势也很讲究，两腿开立，与肩同宽，两膝弯处成90度，头要伸直，挺胸，左手按纸，右手握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