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晟鸣记得，在80年代，国贸大厦就是深圳的地标，是深圳的骄傲；到了90年代中期，深圳另一幢新地标——地王大厦拔地而起了。r
钟晟鸣走过地王大厦工地的时候，收到一个传呼，是深圳市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公司的徐国雄先生找他过去有事商量。他就坐上公交车，奔罗湖区爱国路而来。r
“幸会！幸会！”两人握手。r
徐国雄租用了地处爱国路的爱国大厦，也就是深圳市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公司这栋办公楼的616房，他承包了公司文具进出口部，自负盈亏，夫妻两个一起打江山。616房用屏风间隔开，徐国雄坐在616房靠窗处，窗外就是爱国路。他妻子包小姐坐在另一面。r
徐国雄跟钟晟鸣的认识，是徐国雄在参展“广交会”的时候，他看到钟晟鸣整天那个累的派目录，特别是钟晟鸣那天摔在地毯上的情景，徐国雄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并为之感动。当时他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卖力而且得力的助手，那业务真是锦上添花。那天下午闭馆时，徐国雄与钟晟鸣一起走出馆，走经流花公园旁边时，在滚滚人流车滚中，徐国雄突然箭一般地跑入马路最边处，紧跟着一辆小车在追。当时车开得不快，当徐国雄追到那小车副驾驶室旁边时，他心急如焚地对着司机说：“你车右前轮毂的一个螺丝掉了！”r
那司机一听，惊得一身冷汗，他正准备从广园路上广深高速的，那么危险程度是非同小可。司机赶忙靠边停车，徐国雄还跑回几步，捡起那粒掉落地上的螺丝，然后走回到到车旁，弯腰下去，要帮司机拧紧，司机就拿着板手过来，一边千声万声地道谢，一边说让他自己来装。徐国雄就如释重负地看着司机装螺丝，擦拭着自己额上的汗水离去。r
钟晟鸣也走近了。看着这一幕，钟晟鸣心想：徐国雄真有一副好心肠！r
两年多后，这位好心肠的人，就坐在了钟晟鸣面前。两人叙旧。r
徐国雄中等身材，长得偏肥，鼻子很大，耳垂很长。他拥有杰出的口才，地道的广州话，口音纯正，滔滔不绝，更主要的是他通晓天文、地理、时事，从萨达姆****到股市8.10风波，他都有他独到的见解。包小姐对钟晟鸣说，徐国雄的知识主要是来自每天读纸，一看报纸，通常就是一两个小时，报纸中缝的插页广告，他差点都背下来。这次徐国雄找来钟晟鸣，是想让钟晟鸣到自己的部门来做一名外贸业务员，做他的助手。两人谈得很投机。徐国雄问钟晟鸣有什么要求，钟晟鸣说：“我现在最想争取的，就是一套住房，一房一厅那种即可。”r
“这还不容易？包在我身上！”徐国雄拍着胸脯说，“只要你加盟到我这里，一切都由我帮你解决。”r
“真的这么好？”钟晟鸣难以置信。r
“哈哈！你看我像骗你的吗？”徐国雄瞪大了铜鼓眼，胸有成竹地说。r
钟晟鸣一下子感觉如沐春风，心花怒放。r
“我出给你的工资是每月2500元，年底还有2万元的花红。”徐国雄说，不管他年底赚还是亏，这2万元是铁定支付的，其实他胜算在握，多年的外贸生涯宣示着，每年他都亏不了。r
钟晟鸣认可，点头。r
徐国雄继续说：“我这层楼走廊的尽头处有个阁楼，是配套着616这间房，属于我租的，尽管只能摆一张床，但你可住在那里，只不过，要使用6楼公共的卫生间。等买了新房，你再搬过去新房就行。”r
这股春风仍在往他的衣襟里吹，他美好的感觉就随着窗外的风儿在荡漾。r
“你准备看房吧！什么位置和什么样的房，由你决定。购房款，我会先全部支付，然后，每月每月地从你的工资里扣。”他说。r
“这些年，我存有4.6万的现金，这个就当作首期了。”钟晟鸣说。r
“那更好。”徐国雄说。r
“那么，房产证是写谁的名字呢？”钟晟鸣问。r
“就写你的名字啦！我还信不过你吗？哈哈！”徐国雄大声说，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响得连屏风外面的包小姐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显得乐观而且外向，继续说：“房产证就写你的名字，我绝对信得过你！我们将在一起共事，有什么不放心的？”r
钟晟鸣真是心旷神怡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他心里对自己说，哦！梦想啊梦想，看似那么远，其实又那么近。长期以来，我一直思忖的住房，我一直为之夜夜梦回的住房，很快就可尘埃落定了。只要住房之梦一旦实现，我就可以将父母接过来深圳生活了！母亲啊，自小以来，你打柴种地，为我饱尝了人世艰辛，也该到享福，或者说是让作为儿子的我，尽一份孝心的时候了。哦！林莱贞，你在哪里？你还嫌弃我没有住房吗？一切于我，就将是指日可待了。r
“你在偷笑什么？”屏风外的包小姐探过头来，看着傻傻地笑的钟晟鸣说。r
“哦！”钟晟鸣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他赶忙回复自然的神态，感激地对徐国雄说：“我知道，你就是有好心肠！”r
“据说，深圳的银行业，很快就会推出这一种购房方式了，就是按揭。”徐国雄说。r
“唔！你就是我的银行啊！你甚至比银行更可靠，更让我感到温暖！”钟晟鸣微笑地对着他的贵人兼恩人说。r
“哪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吧！钱嘛，一个人是挣不完的。”他说完，又哈哈大笑一声。钟晟鸣，将收获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徐国雄，将添上一名精兵悍将，伴随的，将是他的业务翻番，利润劲增。然后，徐国雄推开了窗，站起来看着窗外，而窗外清新的空气，此刻就溜了进来。窗外绿树成荫，爱国路上人车井然。不处远，正大兴土木，长臂吊机正钩起一大捆的螺纹钢，在那一幢又一幢的楼宇的边沿，脚手架正一层一层地升高。在这个方兴未艾的大都市，钟晟鸣欣慰地展望，很快，他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了！r
一个星期之后，钟晟鸣辞离了深圳市中成外经进出口有限公司，从岗厦搬到爱国路，住在6楼西头不足3平米的小阁楼，到徐国雄这里做一个文具产品的外贸业务员。r
徐国雄一直靠参加“广交会”接的订单。他英语不行，每次参加“广交会”，与外商谈价格时，都是跟外商两两相对，每人都拿着一个计算器来签的订单。可别小看了这种原始的洽谈方法，他们两个计算器不断地敲，然后将结果展示给对方看。两人推来推去，不断地碰撞，虽然显得沟通困难，但他就这样打下了文具出口的江山。且莫说徐国雄，在每届“广交会”，都有数不胜数的公司经理或业务员，就靠着这样计算器的“对对碰”，签下了如山一般的外贸订单！r
这下有了钟晟鸣助阵担纲，徐国雄可以放下心头大石了。r
天蒙蒙亮，北风呼啸，街上行人稀少，钟晟鸣跨过自行车上路，一路上映入他眼帘的，是每隔一段路就清晰可见的穿着黄色马甲正在打扫马路的环卫工人。这样骑着自行车走在冬日清晨的爱国路，凛冽的北风如同一把锋利的不锈钢刀，正在切割着他的双耳。而风，越割越狠，越割越利。由于没有戴上手套，握着自行车手把的两个手掌，也抖成一团。他有时不得不冒险让两手脱离车的手把，以便两手掌可以搓揉一下取暖。在这样的清早，他多想卷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再睡一会，他多么羡慕那些8点才起床的幸运的人们，但最后，在兑现了多少次“再睡一分钟”的诺言后，他才不得不鼓起最大的勇气，恋恋不舍地将棉被掀开，匆忙洗漱出门。r
他得与时间赛跑，这一次，他得第一个赶到文锦渡报关组；他的报关单据，得第一个递入海关报关窗口，等待审批；他的一个货柜的铅笔，得第一个驰入出口过关前往香港的陆上通道，然后在香港装船，运往英国费力克斯顿这一目的港，那边的英国买家追货正紧。r
平时下班，以及周日的时候，他就骑车到处看楼。每次出动，他都带上一把卷尺，看楼的当刻，他需要用卷尺丈量。他考虑的东西，甚至比这栋楼宇的建筑师、设计师还要多。他甚至戴上黄色的安全帽，与那些建筑工人打成一片，看着他们捆扎螺纹钢和高线，浇灌水泥。r
三个月中，他一边观察对比，一边等待新楼盘放盘。然后，他看中了八卦岭片区飞旭花园7楼739室一套50平方的一房一厅，那是现楼。虽说房间的大小和格局由他决定，但他不得不适可而止，就算徐国雄可以帮他买下怡景路的怡景花园别墅，他可交不起物业管理费！可知道，这50平方的房子，按照5010元的单价，也要20多万。r
4月的一天，春暖花开，天空格外高远。钟晟鸣坐着徐国雄的商务车，前去交付房款。r
在爱国路的工商银行，徐国雄提了20多万的现金，那绿油油的一捆又一捆的钞票，徐国雄呵呵大笑地放入一个黑色塑胶袋，然后，上车向着飞旭花园售楼处进发。r
商务车跟在一辆公交车后面，像唱着歌儿一般轻快地行驶。远远地就看见飞旭花园售楼处了。突然间，前面的公交车“吱”地一声，来了一个急刹车，徐国雄尽管马上踩了脚刹，但他车子还是与公交车追尾了。两车停了下来，原来是在公交车的前面，一辆人力三轮车因为冲红灯，从公交车的前头穿过，而公交车不得不避让，才紧急刹车，这就导致了徐国雄商务车的追尾。徐国雄红润的脸上，不由得眉头紧锁，尽管商务车无甚大碍，然而，一向迷信风水的徐国雄，像一头灵敏的猎犬，隐隐地嗅到了异样的味道。r
钟晟鸣平时看到，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和大部分冲红灯的行人，常常由于妄顾交通规则，往往就是扰乱交通秩序的令人气愤的“马路杀手”。r
在车辆定损之后，到了售楼处交房款时，徐国雄闷闷不乐。他接听了一个电话，就坐在售楼部的沙发，险色阴沉地对钟晟鸣说：“我太太提出了建议，说是房子买了，但《房产证》不能写你的名字！这要写我的名字，但可以将《房产证》放你那里，由你保管。”r
这些话声音很轻，但在售楼处豪华明亮的办公室里，钟晟鸣听着，不亚于万里晴空中滚过一声低沉的雷，他半晌都没有说话。r
“我也没办法，我得听我太太的。我业务上的运作资金，是由我太太支持的。”徐国雄解释说：“希望你谅解一下！等到你的房供完，我再将《房产证》过户给你，过户手续费可由我个人来垫付。”r
怎么谅解呢？钟晟鸣心想，关于《房产证》的名字，当初双方说得好好的，但事实上，购房款主要是由徐国雄所出，一切由他话事，自己是俯仰由人！但无论如何，他永远相信徐国雄的好心肠，要知道徐国雄已经有房，根本不需要再买房，他这样购入这套新房，纯粹是应钟晟鸣的要求，也全都是为了帮钟晟鸣一把。既然《房产证》由他自己保管，也是对徐国雄的一种约束。而且过户手续费都将是由徐国雄支付了，还能怎样？钟晟鸣就默默地点了头。r
包含了钟晟鸣自己拿出的首期款，在购房全款现金支付之后，两人回归各自的座标。徐国雄进行着宏观管理，考察全国各地的文具工厂。两人一起在深圳各大酒店接待到访的原先在“广交会”上认识的外商，钟晟鸣将自己的英语口语发挥得淋漓尽致，标准、流利、醇厚的口语让外商纷纷竖起了大姆指。然后，钟晟鸣一个一个地跟进这些海外文具买家，收发传真，报价寄样，签订合同，制作出口单证，报关收汇，对工厂付款，办理外汇核销，申请出口退税……所有的出口手续，他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创汇、创利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r
一个月后，同样是当初的面对面场景，包小姐坐在屏风之外。r
窗外，人和车流都在快速地移动。徐国雄一改往日的高声大笑，对着钟晟鸣说：“《房产证》已经下来了。”他就从黑色真皮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红色的《房产证》。桌上，他的无线手提电话竖在靠近他胸前的位置。r
钟晟鸣拿起《房产证》端祥了起来，他觉得，这多么富有诱惑力的一个红本，现在就鲜明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它散发着油墨的芳香，飘浮着塑胶的味道。 “但是，这《房产证》，还是不能交给你保管，还是得放在我这里。反正，款一供完，我照样过户给你，过户费用由我出。”徐国雄说。r
没有了，又没有了！钟晟鸣在心底深处痛苦地叫了一声！如果说，当初在售楼处，徐国雄提出《房产证》不能写钟晟鸣的名字，那如同一声低沉的雷的话，现在，则又猛然刮起了一道令人惊赅的眩目颤栗的闪电。他想，《房产证》既然都写了你徐国雄的名字，我钟晟鸣能做什么小动作呢？这本子，国土局都有备案的，就算我把它弄丢了，你照样可以重新申报办下来，但是，《房产证》不能交由我保管，连这样一点对我的信任都没有了，我还何必为它供款？这样供款，不只是供给了你徐国雄个人吗？再说，难道我会将《房产证》私自拿出去卖了吗？没有你徐国雄的签字，我能卖吗？r
钟晟鸣平静地看着这本《房产证》，就像一个躺在路边荒草中的饥肠辘辘的弃儿，正哭闹看着路上一头健壮而且散发着大草原味道的蒙古奶牛的奶头。r
钟晟鸣没有说话。安得广厦千万间？他想起了中学时期所学的杜甫的诗句。r
第二天，钟晟鸣领回了他所供的那部分款项。r
临别之前，钟晟鸣手里拿着一张CD光盘，正要交给徐国雄的时候，他犹豫了。这里面包含了他们合作期间，由他经手堪称全国最标准的《商业发票》、《装箱单》等全套外贸单证格式，特别是里面分门别类地录入了世界各地数十个文具进口商的名称、地址、电话和传真等联络资料。他忽然想起了张福强之前跟他所说，如果有文具方面直接的国外进口商，可以转移到张福强挂靠的文具进出口公司来做。由于徐国雄不懂英语，跟外商的联络都是由钟晟鸣经手，那么，如果钟晟鸣将这些客户引入新的文具进出口公司，“重开山头扯大旗”，他这出口业务将可以顺利过渡，丰厚利润随之而来。然而，他也知道，这些客户资源全是徐国雄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江山，一旦丢掉这些文具客户，徐国雄很快就会全军覆没。而且在法律上，他这样做，有可能违反了知识产权之类的有关规定。r
过了一会，钟晟鸣还是将这张CD交回给了徐国雄，并且表示，自己绝无备份。这让徐国雄放下了心来。钟晟鸣最后还是没有干预徐国雄苦心经营多年的文具出口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