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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母与子(2)


学校的热水不能说没有,但僧多粥少,稍慢一步,就全让抢光了,而且学校还得优先让女同学打上热水洗澡。至于在秋冬之后的日子里,热水更是供不应求。在冬天,夜晚下自修课后,钟晟鸣就自个,或与三五同学一起来到水井边。每到此刻,冬日寒风“嗖嗖”地吹着,他们居然都是只穿着一条短裤,在井边拉开马步,将那个套着已削掉1/3体积的篮球,用竹竿子吊着伸到井下——这样打水时,钟晟鸣极为谨慎,因为曾有同学打水时不小心摔下井里,再簌簌发抖地沿着井壁,让上面的同学用竹竿拉着爬上来。钟晟鸣将篮球里的水连打三几次,才能将锑桶灌满。他先洗头和脸,因为头最经得起冷,也借洗头之机,先适应一下冷水。在擦干头后,他用水泼向两腿,再将左右手臂伸入锑桶中洗过,接着用毛巾蘸水将胸膛不断地擦,擦到发红、发热、发烫,最后,才将整个一桶的冷水,向着最不经冷的背脊“刷”地倒下去。“呼呼”的北风中,井水升起的蒸汽,和他稚嫩身体上的热气一起腾空而起……学校里不是没有可以避风的冲凉房,但那里总是破烂、脏乱,所以同学们就都就地取材,在井边冲凉。如果天气实在太冷,他就在冲凉开始之前,先进行“一口气”100次的俯卧撑,其他同学会放开嗓子歇斯底里地嚎着《北国之春》或《牡丹之歌》来取暖,或叫做造势。由于自小至大都养成了每天一冲的洗浴习惯,所以,在这个露天的井边,从初中一年级开始,这样风雨不改、以毒攻毒的冷水浴方式,让他产生了对付感冒的强劲的抵抗力。r

两母子这样走的时候,已经离村一公里了。天色渐暗,越是进入夜晚,就越是寒冷。北风加大之后,路面扬起的尘埃就更多。钟晟鸣对母亲担心了起来,他就转过身,对母亲说:“我送你回家吧!”r

“你说什么了?天快全黑,这么冷,你晚上还得上自修课,明天也要上课,不能耽误时间。送我干什么?我有的是时间……”母亲嗔怪他。r

母子俩却就在路上站定了,推搪了起来。r

最后,还是母亲再送钟晟鸣一程。r

相比夏季,冬日晚上黑得早。当夜色快要完全笼罩大地的时候,路上的能见度继续偏低,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傍晚,在一个以煤油灯为唯一照明工具的年代,各处村庄的人们大都已回家吃着晚饭。钟晟鸣现在所行走的,是从丘陵之间辟出的一条没有路灯的蜿蜒山路,面对这条山路,母亲可谓再熟悉不过,为了对家庭有个帮补,是母亲,在夏天和秋天,只要不遭逢狂风暴雨,母亲每天早上都到附近的山里砍柴,然后挑到八公里外的那务墟市去卖,一路上走走停停,蹲蹲歇歇,得步行两个小时,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全身都是盐分。而这一担柴就只能卖得2元钱。这种打柴营生,母亲做了十几年。r

而今,展现在钟晟鸣前面,是一处上坡路,经过山坡,会向左拐;然后,他的身影,就将隐没于山丘之间。在钟晟鸣再三催促之下,母亲只好停止脚步,准备转身回家了。r

“转弯处有很多凸出的大小石头,小心别绊倒了!”母亲一边转身,一边反复提醒着他。每个周日,她都想将钟晟鸣一直送到学校!哪怕路途再远,哪怕她走得比担柴更辛苦,她都愿意,但她现在不能,她得回家了;而钟晟鸣,也多想天天都与母亲相处在一起!但他不能,他外出读书,就得远离父母。r

于是,母亲就站在原地,看着钟晟鸣在寒冷之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而钟晟鸣每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北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衣领,他一边回头,一边对着母亲大声说:“你回家吧!天这么冷,”母亲虽然不断“哦哦!”地应允,但始终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又或者,她往回走了两三步,就又转过身来,对着钟晟鸣前进的方向,她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钟晟鸣背着沉重的行李袋,艰难前行,一边走,一边继续回过头,同时向着母亲挥手,他简直是以肩膀在前的方式向前推进。他忽然整顿了一下行李袋的背带,按了按被背带勒痛的右肩,将行李袋换至左肩,然后挺了一下胸脯,再昂然向前举步。就在他快将走过山丘那处拐角,也就是快将隐没身影的当刻,尽管视线已为夜色所掩盖,但他猛地一回首,却仍清楚地看到,而且也分明能从心底深处感觉得到,母亲,她仍然木木地站在原地那里,目送着钟晟鸣……钟晟鸣赶忙将右手往眼眶一擦,但如断线珠儿一样的泪水,仍止不住掉向路面。r

很多年以后,钟晟鸣不再经历这样每周一次母子相送的泣别场面,那是在很多年之后的九月,他离开了那务中学,去到粤西第一重点中学——高凉中学就读高考复习班,因为两地相隔130公里之遥,他就一直住在校内了。那年六月,造化弄人,他因高考预考仅仅的一分之差,就这一分之差,是命运的风向标,是前途的分水岭,让他仰问苍天,让他椎心泣血,他痛失了当年参加高考的宝贵资格。r

在1986年10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地洒在高凉中学校园之内,校外清绿的树枝树叶几乎伸入了教室的窗台,小狗在树下两目半闭地闲卧,鸟儿们在树间欢快地奔走鸣叫。在高凉中学教学大楼三楼,复习六班的学生正在上着上午第四节的英语课。坐在教室靠走廊边倒数第二排课桌的钟晟鸣,作为学习委员和英语课代表,应英语老师的要求,他正站着在全班师生面前背诵马克?吐温的英文版短篇小说课文《百万英镑》。钟晟鸣发音准确,朗朗上口,不曾间断,背得如春蚕吐丝,抑扬顿挫。同学们一边看着课文原文,一边如兔子般竖起耳朵,凝神静听。r

忽然,透过窗边,是谁正背着一个胀鼓鼓的白色纤维袋,在教室走廊上艰难地前行。秋风吹动了这妇人夹带几根银丝的头发。这中年人一边走,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教室。讲台的老师见状,忙走出教室问:“大婶你有什么事吗?你找谁?”r

大婶将肩上的东西放下,喘了几口粗气,站定之后,胸脯仍急速地起伏,她回答:“我是来送米的,我找钟晟鸣。”r

“钟晟鸣!”同学们就传颂着这个名字,大家都将眼光投向了钟晟鸣。r

这时,钟晟鸣止住了背诵,走出走廊。其实,刚才他一见到窗口出现的人影,他就依稀地感觉到是母亲了,所以,在老师走出课堂的同时,他已离座出门。这时,老师已回到课室,对学生们继续授课,走廊上就剩下了面对面站着的钟晟鸣和母亲。他看到,由于母亲将这一大袋沉重的大米从一楼背到了三楼,已气喘吁吁。秋后的日子,尽管已过了酷暑,但长途而来的母亲还不断地散发着酷热,大汗淋漓。母亲穿一身蓝布格子衣服,一条白中显黄的毛巾插在脊背的衣服内层里面,以便吸汗,毛巾的一半,就从肩上搭到胸前来。这时,母亲将毛巾全都抽了出来擦汗。当她终于见到钟晟鸣时,就像乌去散尽后太阳毕现,她一脸的愁绪霎间随风消尽,脸上乐开了花。钟晟鸣鼻子猛地发酸,问:“这么远,你怎么过来啊?我可以在这里买米的。”r

“外面米贵。还是自家种的米好,你爱吃,所以我带了一袋过来;再说,我也要过来见你一面。”母亲说。r

他低头解开纤维袋的绳子一看,是自己吃惯的晚造大米,米里夹带着一些让鼓风柜未能风净的小小米糠,所以显得有点糙,但据说,这才是营养所在。家里一年种稻两次,这袋米,也是在今年这个暑假里,自己和母亲、兄、嫂一起插的秧。在纤维袋的一个角落里,有一瓶黄澄澄的萝卜干。是这样一袋大米,母亲长途跋涉百多公里肩扛过来。钟晟鸣借着低头的机会,才让自己抑制不住的泪水滴落在米袋里,否则直挺挺地站着,那么母亲和同学们都会看到他湿润的眼眶,怪难为情的。他的心在痛苦地想:母亲啊,在今年6月份的高考预考,如果我不是只差那可恨的一分,我就有机会再向高考冲刺,在高考考场上再搏一场。只可惜,当时我功亏一篑,现在才不得不跑这么远,离乡别井,孤身一人前来高凉入读高考复习班,却害得你跑这么远来送米给我。我出生时,你常常辛苦地背着我;我现在长大了,你还背着这么一大袋的给我的粮食,我于心不忍……“你怎么弯腰这样久?”母亲问,钟晟鸣赶忙直起身,也是借着这一个机会,右手从米里收起的同时,顺势用腋弯处的衣服将眼泪一抹。然后,他“埋怨”说:“这么远,你真不要跑过来啊!就算过来,之前也要告诉我,让我到车站接你,你怎么认得了路?”r

母亲就咧开嘴笑着说:“今天一大早,我坐了熟识人的手扶拖拉机,拉着米,到了那务,然后坐那务到高凉的班车过来了。”r

“但你都不认识字,你怎么找得到我啊?”r

“我还不会问人吗?”母亲笑着责怪说。r

“学校这么大,你又怎么能找得到我?”r

“一问学校的门卫,他就将班级课室告诉了我!还带我到了楼下。门卫说要帮我背米上来,我说不用。”r

这,是他最清楚不过的了。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是,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很懂得问人,所以母亲一直很会找路。而且母亲不会晕车,东南西北她都敢去。只是有时候去了相当陌生的远处,为了提防走错路,她就干脆不走出车站,就只是坐在车站侯车室内,让人打电话,等对方来接。r

他将纤维袋放上肩膀,跟母亲一起回到学生宿舍。一路上,母子俩话儿没完没了。r

中午,钟晟鸣在学校食堂打饭给母亲。母亲说:“尽力吧!明年能考上大学就最好!今年高考预考一分之差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挂在心上了,不要让压力太大。”母亲说。r

钟晟鸣会意地点头。r

下午2点,他送母亲到高凉汽车站,母亲自己一人坐车回那务。r

事实上,钟晟鸣执意要坐车送母亲回那务老家的,可母亲一听,认为他这样会耽误了学业,就说万万不可,说她自己前来陌生的高凉,都找得到了;而回去那务,还不是容易得多?钟晟鸣只好同意。他在高凉汽车站为母亲买好了车票,然后在候车室,等着车站广播员的开车通知。r

这时候,母亲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拿出3张由10元纸币组成的卷折的30元钱。钟晟鸣执意不拿,或只领10元,但母亲很气愤地说:“我来这里,就是要送米送钱给你做伙食的!”钟晟鸣明白,如果不领下,会造成母亲更多的担心,就只好又紧紧地攥着这30元钱。他知道,这30元纸币,是母亲挑了15天,也就是半个月的柴,步行了一共240公里才得来的30元的汗水钱。他攥着这带着母亲暖暖体温的30元钱,微低下头,鼻子发酸,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止不住地眨眼睛。r

然后,他将母亲送上了高凉至那务的客车。只要母亲上了这趟车,他就放下心来了。r

客车徐徐地开出车站,母亲从车右边的窗口里探出头来,向钟晟鸣挥手说:“好好读书,尽力就行啦!”钟晟鸣一边举手,行走着告别,一边望着客车远去。渐渐地,客车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远去的点。他心想:母亲,为了我,你又承受了一百多公里的奔波之苦,扛这么一袋大米,带来15天的柴钱……想着想着,客车终于消失于视野之中。站在公路边,他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