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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母与子(1)


20世纪70年代,在南方隆冬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寒风疾吹,微弱的夕阳余辉斜照着那务镇长岭大队城边村,这一抹夕阳是冬日里难得的最后一缕温暖。r

长岭大队共有十三条村庄,也就是十三个生产队。所有的村庄除了拥有广袤的稻田之外,屋前屋后都竹木交错。在冬日傍晚的城边村,各家各户都在生火做饭,或者围着火炉子取暖。在城边村东头,一条五米宽的公路自那务公社蜿蜒通往广西。靠近公路,有一幢座北向南泥屋结构的瓦房,五间房子并列一字形排开,围墙内筑有水井,可用水泵打水,这时候打出的井水,正热腾腾地向上冒着蒸气。围墙之内,自家饲养的小鸡、小鸭都蜷缩在堆满稻草的圈里避寒。厨房内,一位妇人正在煮饭。她用柴火将生水煮沸,然后将由自家菜地里采摘回来的翠绿的蕹菜放下锅,少顷,等煮熟时,用筷子捞起,放在一个大盆子里晾开,再拢起来,像拧衣服一样,双手将蕹菜的水分拧干,接着将这一团一团的蕹菜放在一个白色的大碗里,用筷子将其打散,然后,将预先用盐巴、大蒜、酱油和花生油一起煎好的调料沁入蕹菜。在闻得一阵一阵的香味飘出时,她就朝厨房外喊了起来:“晟鸣啊,该吃晚饭了!”r

“知道了,阿婶。”钟晟鸣回答。在长岭大队,历史上习惯将自己的母亲称作“阿婶”。然后,他放好装满书籍的大行李袋,走进厨房,问:“爸、哥和姐还没回家?”r

“你爸到山里面行医还没回来,哥和姐在地里种蕃薯!”母亲说着,忽然问:“你的眼角怎么有血丝?”r

“是吗?”钟晟鸣听着,就走到炉灶前,弯腰揭开一个大铁锅的木盖——这是一锅粥,作为家里晚饭之用。由于粮食不足,家里常常只得煮粥。此刻,暖暖的一锅粥正向上冒着些须的热气。由于粥里大米与清水的比例严重失调,米少水多,于是粥面的清水平静如镜,比家里日用的玻璃镜还清晰得多。于是,很多时候, 钟晟鸣不顾母亲的嗔怪,总是将锅里的粥面当作了一面明镜。这时候,钟晟鸣用手扒开眼皮,他从粥面分明地看到,自己的双眼里确有一些血丝,皆因昨晚整整一夜里,他想着家里务农的艰辛,所以辗转难眠。他对母亲说:“没事的,今晚我睡早一点,失去的睡眠就补回来了。”r

“那就好!”母亲揪心地说,就催促他:“快吃吧!你要走路到那务中学去的,8公里的路,要早点出发。别人多数骑自行车的,你得走路。”r

是了!自从由长岭小学毕业后,从初中到高中,钟晟鸣一直都在那务中学就读。每个星期六下午,他放学回家,周日就在家里与父母兄姐一起度过,其余的六天都在学校里上学,也就住在校里的学生集体宿舍。那时候,学生们都梦想能拥有一辆自行车,不要说全国闻名的“凤凰”、“永久”牌,就算有一辆广州生产的双杠“红棉”牌自行车,虽然很重,也是大喜过望。钟晟鸣常常看到,那少部分拥有自行车的家境丰裕的同学,特别是拥有“凤凰”牌车子的,每次从外面骑车回到学校,总是将那个铃声按得山响,生怕别的同学不知道他正骑车回来似的。很多时候,钟晟鸣透过教室的窗口,对那得意洋洋的场景是看在眼内,爱在心里,可惜这对钟晟鸣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钟晟鸣常常期盼着有朝一日也可以拥有一辆自行车——不管是什么品牌的自行车,他都可以风风光光地骑,最主要还是为他的生活提供便利,他可以将装着书本和衣服的行李袋稳稳地扎在自行车的尾架上,就可已以免得自己每个周日到学校,以及每个周六放学回家,总是那么路途昭昭地走着那一条熟悉而蜿蜒的山路。可知道,这一走,需要一个多小时不打紧,那两腿,还真是累到发软!r

钟晟鸣吃完晚饭,就将一个塞满萝卜干的大玻璃瓶放入行李袋,这是父亲原用于装“大黄苏打”的咖啡色大玻璃瓶,钟晟鸣尽管用开水烫洗了几次,然后用毛巾擦干,但瓶内还是充满浓浓药味。在未来一星期的时间里,这一大瓶萝卜干,就是他一日三餐唯一而又是全部的菜肴了。r

钟晟鸣在学校的早餐,是一大碗的白粥。每天晨曦之中,陆续跑步回来的各班级同学,拿着饭票,从学校饭堂里排队将粥买出来后,回到宿舍,掏出玻璃瓶内的萝卜干,咬着咬着就吃完了一大碗粥。当然,也有用酸菜拌着白粥吃的。午餐和晚餐一样,都是用一个长方体状铝质饭盒,装好米,去到学校的大水井旁,用锑桶吊起了水,洗米,加水,然后按班级,分门别类地放到学校的大饭堂,和其他同学的大米一起进行烹蒸。下课后,饭就蒸熟了,那么,各班级同学,各自认准自己的盒饭,端回到自己的宿舍,啃着萝卜干就又吃了开来。r

这个傍晚,钟晟鸣背着行李袋走出家门的时候,爸、哥和姐都还没回来,他就又是独自上路了。行李袋的确有点重,装了他一个星期里整整六天的米、菜、书籍以及衣服杂物。r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气更冷。母亲执意要送钟晟鸣一程,他劝止不了,就和母亲一起上路。母子俩穿的都是黑偏蓝的厚笠衫裤,足蹬棉布鞋。向前走时,总会路遇相熟的乡亲们。r

“这么冷,你又送阿鸣上学了啊!”邻居二姑说。r

“是哩!”母亲忙不迭地笑着回答。r

“叮呤呤……”同班同学莫正科骑着自行车从身后过来,他的家离那务中学更远,不过他父母给他买了自行车。远远地,他就对钟晟鸣打了招呼:“阿鸣,等下学校见!”r

钟晟鸣忙回答是。望着莫正科骑车从旁边经过的身影。说实在,他多想坐上莫正科自行车的后尾架!但他看到他车后尾架除了载着一大袋米之外,还有课本和作业簿,这不可能再坐其他人的了。何况,别人是不是同意载你,还是一个问题。拥有自行车的这种荣耀,人人都喜欢独自享受。r

然后,也有一些眼熟但属于其他班级的同学,骑着自行车从钟晟鸣身边驰过。当然,还有一些是同样地走路的同学。r

在这时候,母子俩前后远望,看看是否出现开往那务镇上的解放牌大卡车,钟晟鸣就可蹭上去坐一趟顺风车,可是没有,在风吹起泥沙的公路上,只有行人,以及个别自行车。不久,好不容易,身后倒响起了“突突”而来的手扶拖拉机声,但它的驾驶室坐满了三人,仿佛在骄傲地宣布:他人不得再坐入内了,而车后却是满载的一车火砖头,更没让人有插足之位。拖拉机过后,公路上扬起漫天灰埃,母子俩赶忙向路边避过。看来,没了顺风车,只能又是老老实实地走路了,母子俩心想。r

步行了五百米左右,是村头的一处大树林。钟晟鸣对母亲说:“你回去吧!我自己向前走得了。”r

母亲“哦”了一声,但她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r

天色逐渐暗了一些,两人又向前走了几十米。r

“你回去吧!天更冷了。”钟晟鸣又说。r

“唔!”母亲回答,但依然前行。r

“我帮你背一会行李吧!”母亲认真地说。r

“不,行李不重。”r

“还说不重,那么多的米和书本……”母亲唠叨,“有时候,要到镇上买碗瘦肉汤啊!身体好才能读书好。”母亲担心说,“身上够钱吗?”r

“哦!会的,够钱了。”他说,其实他口袋里根本就没什么钱,也极少到镇上买过一次瘦肉汤。说起瘦肉汤,那是可让钟晟鸣止不住食欲的佳肴。在那务中学,学生们大都吃着萝卜干、酸菜或黄豆之类素食,条件好一点的,可以隔三差五地吃上鸡蛋,这些鸡蛋,或者放在铝饭盒里面,和着米饭一起蒸,或者将鸡蛋打烂放在一个口盅里,搅浑,加水,或伴随着黄豆一起烹蒸。至于条件更好的,每当中午一下课,他们就一手握着自行车的手把,一手将蒸好的盒饭高高地举过头顶,按响车铃,飞驰到镇上的食品站门口,买上一块钱一盅的瘦肉汤(有时候会是猪杂汤)。那汤,他们吃得津津有味;那汤,他们在食品站前享受的同时,引致只能在学校里啃着咸菜的其他学生,包括钟晟鸣,引发无限遐想……r

“还有面包,想吃就买吧!”母亲说。r

说起面包,又确实引得钟晟鸣口水直流。每天上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学校的广播就准时播起邓丽君名曲之一《几多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而这首幽怨、悠扬的歌曲一旦播出,就拨动了钟晟鸣几多愁绪。在这时候,学校门口就准时出现了摆卖面包的一些小商贩。那面包用优质面粉做成,以椰丝、花生、芝麻和白糖做馅。由于刚刚出炉,面包蒸汽直冒。闻一下,香气扑鼻;咬一口,美味无比。看着同学们大都蜂拥过去买面包,站在教室门口的钟晟鸣就踌躇了,他多想每天都能享受得到这顿美食,尽管面包也就只卖一毛钱,但是,阮囊羞涩的他,每天多掏这一毛钱,谈何容易?常常,看着同学们眉飞色舞地享用这一个面包,别提他喉咙里咽了多少口水!而今,面对母亲的提问,为了免除母亲过多的惦挂,他就只能回答:“有的,有得吃。”r

“这就好,这就好。”母亲念着。r

“你又送儿子上学,走这么远!每个星期天都是这样啊!”同村中的六叔,到镇里趁墟(赶集)回来,看着母子俩,笑了笑说。r

“哦!”母亲笑笑回答。r

这样走了五分钟,钟晟鸣又催促母亲说:“你可以回家了!”r

“再走一会吧!”母亲依依不舍。r

母子俩又继续并排走了一段路。r

“学校里有热水冲凉了吗?”母亲关切地问。r

“有。”这样说后,他惭愧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对母亲又善意地撒了一次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