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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母之逝(2)


晚上,灯管幽幽地亮着,飞蛾与蚊子围着光管转。厅堂之内,阿婶在昏睡,所吊完的针水看来作用不大。钟晟鸣揪心地坐在床边。然后,他走到厨房烧了开水,冲成热水端过来,用毛巾帮阿婶擦身,再帮阿婶更换衣服以及纸尿裤。阿婶的裤子散发着浓烈的尿味,他安之若素。他一边更换,一边痛苦地想:母亲啊!我出生和成长的时候,你帮我更换了不知多少次衣服!而现在,一个轮回,是我为你更衣了。可是,这个轮回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又来得这么不幸?换衣时,他握起了阿婶贴满跌打膏药的右手,阿婶就模糊地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呻吟,那是多么痛彻心扉的剧疼,才让丧失言语能力的母亲的交感神经催发出这么一声呻吟,以及面形的扭曲,这呻吟以及扭曲,足以引起了钟晟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不愿意碰着母亲的右手,但更换衣服,又不得不将她的右手从右袖子拉开,并穿入新的衣服。r

离母亲一米远处,他并排地安了一张简易的床,和衣躺在床上。尽管昨晚开车一夜未眠,但他睡意全无,他内心在翻江倒海,感到深重的悲伤和愧疚。他不断地捶胸长叹:为什么母亲又一次倒霉地摔倒?难道,每天一粒的降压药,她忘记吃了吗?摔倒也罢,为什么却非要发生在如此之高的六级楼梯之上?钟晟鸣辗转反侧,通宵无眠,不时聆听着母亲的声息。r

钟晟鸣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也就是阿婶躺下后的第三天到来了。医生过来诊断后,对着钟晟鸣、大哥与嫂子说:“生命迹象还是有,但要有心理准备,可能还剩三几天生命,也可能长睡不醒,而且,万一有奇迹出来,能够保得住命,也有可能只是植物人。”r

“不!我要阿婶站起来!”钟晟鸣高声说道。r

“这几乎是不可能,因为,她的左脚已经是废的了,除非左脚没瘫。”医生平静地说。r

钟晟鸣痛苦地垂下了头。“难道,我们就这样让她活生生地饿死吗?”他抬起头问医生。r

“吃不了饭的话,后果就只能是这样了。”医生摊摊手。r

“天!教我如何接受得了啊?”钟晟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

“医学上有一种安乐死,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有人提出说。r

“不可能!我怎么忍心?”钟晟鸣痛苦地嘶鸣。r

大家沉默。r

“你太累了,请人来打理吧!”一位乡亲建议说。r

“不行,就由我来打理。”钟晟鸣说,他不是不希望多些人来打理,但他总觉得,对于自己的母亲,只有他自己动手,才打理得最周到。所以,由他人来代替,他放心不下。r

“每逢佳节倍思亲”。农历八月十五临近,钟晟鸣本来打算在上海出货之后,就回家与母亲好好地团聚。一年之中,长期在外漂泊的钟晟鸣只回得四五趟老家,每次又只在老家逗留三几日。可如今,一场变故,彻底粉碎了他的美妙计划。天气预报说,强台风“凡亚比”日渐逼近广东,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场景迫在眉睫。尽管在时令上已经入秋,但在台风到来之前,受副热带高气压影响,天气显得异常闷热。r

钟晟鸣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是东北一位沉睡31年的86岁老人,居然站起来了。那则故事说,老人的儿子天天用热毛巾来敷母亲瘫痪的手脚。钟晟鸣就学着也这样做。r

母亲卧床进入了第四天,依然长睡不醒,偶一为之的一两只字,以及眨眼,不能宣示母亲能够康复。钟晟鸣只能为她艰难地喂食流质的牛奶。在这一天,为她更换衣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母亲后腰的正中处,钟晟鸣记得那里是有一处水泡的,而今天却破了皮。“这是褥疮!”他猛然醒悟。他想起来了,中风老人最大的麻烦之一,就是身体睡到糜烂,由于长期躺着,身体压迫神经,血液不能畅通,后腰、肩膀散热不佳,就慢慢地红肿,然后糜烂。这样一来,老人除了屎尿翻滚,加之疮水横流,那就雪上加霜!多年以来,每天阅读几份报纸的钟晟鸣总不会错过报纸中每天一版的医学知识,所以对于中风略知一二。他赶忙帮母亲的褥疮涂上紫色水,防止扩散,然后,重中之重,是将长睡四天的母亲翻过来侧睡,“怎么一开始就仰睡到现在?”他责怪自己,而且,在守候几个小时之后,他又帮母亲换至另一侧睡,或恢复仰睡,这样不断转换体位,才能一定程度地避免更多褥疮的生成。r

为了生计,大哥在外面忙着生意,大嫂也一直没有时,所以守在母亲身边的,就靠钟晟鸣了。这天下午,二姐来了。多一个人守护,就多一份方便。但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古怪习俗,说是父母临终时,作为女儿的不能守在身边,也就是说,在父母咽气的那一刻,女儿还得远离床前,否则很不吉利。其实钟晟鸣心想:都是自己的的亲人,会有什么顾忌呢?但他说服不了二姐。二姐尽管在内心里爱着母亲,却深深地忌讳着这一迷信,所以,她在守护着母亲,也提防着要随时离开母亲。r

钟晟鸣就一直坐在母亲床前的椅子上。母亲太热的时候,他赶快为她掀开棉被;冷时,就立即帮她穿多些衣服。他浆洗的衣服如果未能及时晒干,就用电吹风来吹干。r

钟晟鸣一脸迷茫地看着母亲。母亲以右侧睡的方式对着墙壁,她有时会睁开眼,但很快又合上了。这时候,她右脚脚尖不停地顶着墙壁,脚尖微动,但硬是动不了身。瘫痪了的左脚叠在右脚上,没法动弹,只不过是加重了右脚的负担,但左脚不这样放着,又能放到哪里呢?右侧睡了如此之久,也睡到累得不行了。这是在当初,钟晟鸣建议母亲睡觉时所采用的最佳的“睡如弓”方式,可如今,这张弓已经崩了弦,是一张无用之弓。这时候,钟晟鸣看到母亲的右脚还是不停地微动,顶着墙壁。他纳闷了一会,猛然醒悟:原来,阿婶早就想借力顶转自己的身子了,但她对钟晟鸣说不上话,同时,一边瘫痪的身体,无法帮她实现这一最起码、最基本的生活诉求。阿婶啊!钟晟鸣痛苦地想,我小时候在你的怀里睡大,你抱着我侧睡,或者仰睡,或者我枕着你的臂弯来睡。可是今天,你连一个转成左侧睡姿的愿望都达成不了!钟晟鸣一抹眼泪,马上跪在床边的席子上,小心帮母亲转换成左侧睡姿。然而这样一转换,他更是寸步不离,他记得医生讲过,由于母亲左侧已无知觉,万一左侧睡得过深,一方面会压迫心脏,另一方面会导致脸部深埋在枕头里,堵住鼻子,她又动不了身,就会产生瞬间窒息的生命危险!r

钟晟鸣就开始这样守着看母亲侧睡。他想到自己这么迟才明白母亲的愿望,就万般懊悔、自责与痛楚,一连串的眼泪,仍然没法制止地滚落在席子边沿。r

“这样守,真不知道要守多少天。”大哥从镇上回来了。r

“该守多少天,我就守多少天了。”钟晟鸣没抬起头。r

“嘟——”钟晟鸣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是自己公司——华钢集团吴总打过来的,“上海的出口业务办得怎么样了?”r

“我已委托代理公司办好,顺利报关出口,进口商的尾款在我们出示提单副本当天,进口商就会马上电汇过来,进口商已支付了20%定金,不可能不要货的。”钟晟鸣答道。r

“这已没问题,但你请假的期限已经到了,”吴总说。r

“可我母亲重病,能不能延长三天?”钟晟鸣恳求道。r

“不行,不能耽误工作,这些钢铁进出口业务,全都是你跟开的,所以,公司这里没有你,一天都不行。”吴总只关心公司的生意,他的铁面无私,已等同于不近人情。r

钟晟鸣握着电话,在母亲床前来回地走动。他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母亲瘫痪在床,他怎忍心就此离去?但吴总已如此表态,钟晟鸣又该作何选择?吴总那边也在握着电话,等钟晟鸣的答复。钟晟鸣转换了一下念头。最后,他平静地回答说:“那我决定了,我现在辞——职!”钟晟鸣认为,工作有很多种类,但母亲只有一个;万一工作没了,可以再找;然而,母亲一旦离世,就再也没有自己伟大的母亲了。所以,对着吴总作出这样的决定,钟晟鸣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在所不惜。实际上,这段时间,钟晟鸣也是万念俱灰,一心之维系就是——而且只是母亲。r

“真辞职了?”吴总有点吃惊。r

“是的!”钟晟鸣再一次确认。他在公司效力一年的劳资关系,就这样在电话中划上了休止符。r

在母亲昏睡进入第七天,强台风“凡亚比”最终没有正面袭击粤西,而是登陆粤东、闽南,但受台风环流影响,周边地区产生的台风雨“哗哗”地泼个不停,寒风趁着大雨,正侵入昏迷中的母亲身体。钟晟鸣赶紧为母亲盖好了棉被。在这个下午,一家人围在母亲床前焦急地商量。r

钟晟鸣明白,也深深后悔,母亲跌倒当天,也就是他还在深圳的时候,家里人没有及时将母亲急送往市人民医院抢救——中风病人在发作24小时内抢救,是来得及的,但只是移回村里由一个乡村医生问诊,其医术及设备欠佳。这已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在钟晟鸣贴身打理了六天后,母亲未见好转。这时候,钟晟鸣才恍如醍湖灌顶,才建议说:“我经过了深思熟虑,决定送阿婶到市人民医院,先做CT,到底是脑梗塞还是脑出血呢?要查清楚,然后全身做常规体检,我要找出根源。”r

“没用的,这只是浪费钱。”大哥和大嫂说。r

“费用由我支出。”钟晟鸣表态。r

“那里好远,至少80公里,路上会不会有闪失?”二姐担心地说,“而且老人不愿意在路上或医院里归老,都希望在祖屋里终老。”r

“是要注意,但我们不能不作这最后一搏。”钟晟鸣坚持。r

“据说脑梗塞或脑出血,都是造成一样的结果,做CT又有什么作用呢?”大哥说。r

“不管是哪一种,如果真的是没得救了,我就心服口服。但是,如果错过了一线生机,我一生都会觉得遗憾。”钟晟鸣坚定地说。r

“如果救过来,照样拖累一个月、三个月或半年,甚至一年。”大哥说。r

“那我愿意一直照顾下去,只要阿婶能醒过来,只要是她活着,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轮椅上,只要她眼睛能够看得见我们,我会把阿婶带到深圳去,或者由我伺候,或者我会将阿婶送入深圳市养老院,由专职人员护理。同时,我会调整我的工作,哪怕是暂停工作。阿婶有多长时间的命,我就暂停多长时间的工作。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最关键就是,只要母亲能够活下来——”钟晟鸣说着,就哽咽了起来。r

“这样又要很大一笔费用支出。”大嫂说。r

“这费用全由我个人承担。如果我费用不够,我做好了将车子卖掉的准备,这辆新车至少也还值10万块钱;我也准备好了将我那套新房卖掉,也能卖得了几十万。反正,砸锅卖楼,我也要救治阿婶!哪怕用尽我身上最后的一分力和一分钱!我绝不能留下遗憾!”钟晟鸣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对生命的渴望,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这对男女老少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就算不怕死,不等于他愿意死。如果每个人一有重病送到医院,那么医生就全都让他们死,还可以节省医药费,这样可以吗?这样还要医生来干什么?与此同时,你们都设身处地来想一想,假如躺在厅堂中瘫痪的人是你,你是否希望亲人来挽救你?”r

大家沉默,确切地说是无言以答。这时候,躺在不远处的阿婶,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但接着还是毫无动静。r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不拦阻你了。”大哥最后同意。r

“那么,我开始联络救护车,为了让阿婶在路上有体力,今天,让医生吊足针水,明天一早出发。”钟晟鸣补充。r

大家散去后,钟晟鸣争取给母亲喂点米汤,但奇怪的是,母亲却坚决地闭着嘴巴不吃了。他于是改为喂食葡萄糖和牛奶,而任凭钟晟鸣如何哀求,她都仍然没有张嘴,甚至还轻微地摇了一下头。钟晟鸣记得,这几天阿婶多多少少都吃一点东西的,不管是流质食物还是药物,但现在,她已明显地拒绝了。r

只就是在这第八天,她的左手让插入针头时仍然毫无知觉,乡村医生才帮母亲吊足了葡萄糖和氯化钠针水,老人的血管收缩得厉害,身体很多脏器都已经衰竭,所以三瓶针水足足吊了一天。傍晚,仍然不能言语的母亲呼吸平和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