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母亲已整整卧床八天。其实，对于一个健壮的青年人，卧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已全身发软，腰酸背痛，而对于一个84岁高龄的孱弱老人，八天里不进一粒米饭，不喝一碗米汤，这样长睡不起，又怎能支持得住？难道是母亲当年打柴换米的艰苦生活，培养了母亲让人无法想像的生存能力？钟晟鸣诚惶诚恐地想。r
钟晟鸣一边帮母亲换衣服，一边低声地对母亲耳语说：“阿婶，你再坚持一下，明天我就送你到市人民医院救治了。你要坚强！你会再站起来的！”r
在母亲昏睡的第九天，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六，在这个清早，台风雨刚刚停下，在通往钟晟鸣老家的乡村公路上，市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正鸣叫着疾驰过来。钟晟鸣一家人正围在母亲床前做起行准备工作。r
母亲血色还算红润，居然也睁开了眼睛。钟晟鸣心想：说不定是昨天的输液终于起了作用？母亲也作好了向市人民医院进发的准备？r
“我——”尽管清晰，但母亲居然可以开口说话了。r
钟晟鸣一阵激动，惊喜万分！r
“阿鸣！你——不应辞职，也——不能卖车，更不能卖——房……”母亲断断续续说。r
什么？钟晟鸣吃了一惊，阿婶怎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问自己。r
“不要救——我，车和房子，都——要留着——让你结婚用——，反正不能卖。我我我——没有遗产留给你。你在深圳，如果无车无房，你——结不了婚的。”母亲吃力地说。r
母亲说话的逻辑居然还如此清晰。瞬间，钟晟鸣明白了，原来，这九天里，母亲尽管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但她潜意识里一直清醒着，她的听力没受创伤，她的思维没受到大的影响，只就是不能言语。原来，这九天里，她全听到了钟晟鸣在床边所说的话！也基本上全听到了其他所有人在厅堂里说的话！r
人群顿时哄动起来！大家似乎感觉到奇迹真会发生！母亲终于好转了。据乡村医生说，邻村有个老人，中风后在厅堂里睡了十天，都认为没得救了，只好听之任之，后来那位老人居然自己坐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厅堂，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而且那老人还没有瘫痪，好好地过了五年生活，才去世。r
钟晟鸣跪在母亲的席子上，流下了大喜之泪。他正要扶母亲起床，可是，母亲说：“不要，我不去——市——人民医院。我不去深圳——，你要——好好地工作，不要——再为我花钱，让我走吧！我——不能连累你。”r
大家无不相视愕然。母亲能开口说话，已让大家惊奇，但母亲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决定呢？钟晟鸣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钟晟鸣想起来了，也明白了，原本有求生欲望的母亲，居然作出了惊天动地的决定……怪不得昨天，钟晟鸣喂食的时候，母亲决意不肯再进食，原来她已一心求死。r
“你辛苦——打理了我这几天，我——满足了。你——要好好——对待——家雯。”母亲吃力而模糊地说，吐字很不清晰。r
忽然，母亲的喉咙里涌出了很多白色唾液——昏迷九天的母亲，从没排出过痰，母亲显得呼吸急促。由于没有吸痰机，钟晟鸣赶紧帮母亲换成左侧睡姿，这样的话，她的唾液才能顺利地流出来，然后他用纸巾把母亲的唾液一口一口地擦掉，再帮助母亲转身为仰睡。可是，只隔那么三分钟，他突然看到，母亲胸口的棉被动也不动了。大事不好，钟晟鸣如电光石光般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只是回光返照，原来刚才母亲排出的应叫白沫，而且据说人若口吐白沫，通常都是无力回天。r
这时候，一阵警笛声在屋外的公路由远而近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位穿着白大褂的市人民医院医护人员刚好赶到，他们走到了厅堂里，主诊医生用手感应了母亲的鼻子和脉搏，然后摇摇头宣布说：“她去世了。”r
就这样，母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
“不！——”钟晟鸣手压胸膛，对着厅堂，一生之中第一次从心底的最深深处，惊世骇俗般长长嚎叫了一声。这一声如空中足音，振聋发馈，在厅堂里久久地回荡……他呼天抢地般哭道：“阿婶啊，你种田打柴，每次从山里来回那务墟，步行16公里，以卖得2元钱一担的柴，将我养大，供我读书，可是，你还未能享福，就这样离我而去了……”然后，他只好对着母亲的遗体，跪在地上，头，终于无力地耷拉了下来。r
一家人失声痛哭。r
第二天，钟晟鸣与大家一起，在厅堂中间对母亲办理好了匣子藏尸，知悉者无不惊叹不已。r
这样的一个一玻璃匣子，就是钟晟鸣心目中的“坟冢”了，在坟冢下方，也就是母亲的脚板处，大家看到，是钟晟鸣郑重地安放的一个他精心裱糊的镜框，在镜框里面，是钟晟鸣用清秀、工整的正楷字体写下的一首小诗。r
里面外面r
——悼母亲r
在那遥远偏僻的粤西乡村，r
当母亲怀我时，r
我在里面，r
母亲在外面。r
在我呱呱坠地后，r
我常在摇篮或蚊帐里面，r
母亲就不断地念着儿歌，在摇篮或蚊帐外面。r
母亲背着我插秧、打禾、晒谷时，r
我在背带里面，r
母亲在外面。r
年幼玩耍时，r
我与小孩子们，在山野外面，r
而时刻惦念着我的母亲啊，在家里面。r
当我上小学时，r
我在学校里面，r
母亲在学校外面。r
后来，我独个外出远方深造读书，r
继而毕业，参加工作步入社会，r
从此，我一直在外面，r
母亲就在村子里面。r
是这么一天，母亲最终归老故去，r
从此，母亲永远躺在坟冢里面，r
而全身葡伏、两眼红肿的我啊，就在外面，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