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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重返蛇口(1)


一直以来,钟晟鸣常常梦回蛇口。r

因了一个商人之约,2011年夏天,钟晟鸣要回到阔别十八个春秋的蛇口。十八年中,只因不愿触景伤情,他不曾到过蛇口。而今,岁月逐渐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更主要的,他必须再回蛇口。r

F6车子自南海大道由北往南慢慢地开着。在南海大道向蛇口接入处,钟晟鸣看到,当初横跨马路之上的那块“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的招牌,由于建设的需要已经移走。他拧过头,在南海大道的左边,也就是当年他离别蛇口的清晨,他在此对着蛇口虔诚地跪下的小山坡,已夷为平地,而且矗立起崭新的新一代公寓。东滨油站原址旁边,沃尔玛商场人头攒动,歌舞升平。车到东角头的时候,他当初晨练时举目远眺的海面上,昂然耸立连接香港和蛇口的斜拉索深圳湾西部跨海大桥。望海路在90年代仅仅只是海,是钟晟鸣站在当时的海边,用尽全身力气也将石头扔不到的海,而今筑起了一幢又一幢的高层住宅楼和宛蜒的滨海长廊,鸟鸣声声。车子抵达海上世界的时候,他看到海滨浴场已然不再,沧海桑田,河东河西,商住大厦取而代之,即便与明华轮相隔百米的女祸补天雕像,也已前移。南海酒店,还是像高雅的少女一样,静静地依偎在微波山旁。蛇口港热闹地迎来送往,是在这个神奇的地方,曾经,一位历史伟人上船后,又回过头来对后面的人们叮嘱说:“你们步子要迈得大一点,快一点!”。在这里,随处可见国外友人娴静地走在马路边。微波山脚,“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条中英文对照的镶金标语仍然熠熠生辉。太子路车水马龙,熟悉的204车站已经远迁妈湾,在它的原址,巍然耸立起蛇口目前最具标志性的现代化智能大厦——新时代广场。其周围,海景大厦、明华中心、海洋大厦如众星拱月。当车子驰过太子宾馆时,他停下了,拧头一看,宾馆旁边那曾经让他肝胆俱裂的上海酒家已然易主,其门口那一面迎风猎猎飘场的枣红印花旗帜,已不知飘向何方,物非人亦非,他微低下头,一阵斐然。不久,背后车辆喇叭声起,他赶忙启动车子前行。过了水湾头,不一会,四个烫金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招商大厦!他的心跳又猛然加速,他将车子驶入东面的停车场。走出车来,他了望绿草如茵的东草坪,然后走上了东二楼。不久,脚步像受到了强磁的吸摄一样停住了。这里,曾是他艰苦卓绝地拚搏近两个寒暑的大本营;这里,曾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深圳外贸界的黄埔军校;这里,是他一生事业中最能够得到历炼的大熔炉。望着已经改为证券公司基地的旧址,他抚摸着这熟悉的墙壁和地板,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就像简?爱重返芬丁庄园和桑菲尔德府遍寻不遇罗切斯特一样,钟晟鸣内心充满了对自己当初出走而生出的万般懊悔。渐渐地,他禁不住潸然泪下。r

“先生,你找谁?”证券公司靓丽的前台小姐问。r

“钟晟鸣在吗?”他问。r

“唔?”前台小姐一愣,“没有这个人。”r

城头变幻大王旗。r

然后,钟晟鸣一步三回首地走下楼梯,进入招商大厦东边的草坪。站在草坪上,他感慨地环顾四周苍翠的绿化树和四散的行人。忽然,他走到一棵大榕树跟前,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布袋,再解开里面的塑胶密封袋——这是一把泥土,1993年夏,在他离开蛇口的那天,他面对着“招商局蛇口工业区”这一牌匾,在他虔诚地跪下时,是他从地上掬起的这一把蛇口的泥土。他收藏了十几年,人在哪,泥土就在那,他一直将这把泥土收藏至今。现在,他将这把泥土,轻轻地撒在树根上。毕竟,它始终是蛇口的泥土。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树根,望着这把泥土。r

“嘟——”钟晟鸣手机响起,他这才醒过神来。对方是邀约钟晟鸣的商人,问:“钟晟鸣先生吗?你到了哪里?”r

“到了蛇口,”钟晟鸣说,“20分钟之后,我会到达你办公室。”r

这是大南山麓半山工业区的一层工业厂房。钟晟鸣越往上走,就越能看得到南海。很快,他就到达了这位商人的办公室。这是刚开办半年的一家电子厂,租用了一层楼做厂房,里面包括董事长室、总经理室、财务部、办公室、生产车间和饭堂,库房里有一大堆的芯片,约50个工人正在作业,专门生产PCI卡,也就是电脑外接组件互连卡,属计算机及通讯产品。成品出来后,大部分发往越南。r

前段时间,深圳各大媒体刊出一则紧急公告:越南商人钟为鼎因患急性淋巴细胞疾病,急需向社会征求骨髓。钟为鼎是越南华侨,由于种族、血统以及水土方面等原因,深圳之大,骨髓配型成功者一无所获,都在3点以下。钟为鼎危在旦夕。钟晟鸣当时闻讯,想到自己以前经常往返越南,身体内也活动着因越南水土培育过的造血细胞,说不定可以匹配。他就前往红十字医院检验。屈指算来,钟晟鸣在深圳无偿捐血已有15年,他已决定了将为深圳红十字会终身无偿献血。从这次检验结果得知,配型超过6点,他的干细胞果然适合这名越南商人。在骨髓被正式采集并移植后,钟为鼎转危为安。疾病慢慢痊愈后,他通过红十字会找到了捐献骨髓者的联络电话,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恩人一面。而今,两人终于可以聚在了一起。r

钟为鼎中等个子,偏瘦,穿着白短袖和黑西裤,黝黑的肤色鲜示着他长期生活于越南西贡一带的热带气候,而且饱经海风吹拂,所以跟泰国、菲律宾人无异。钟晟鸣乍一看,发觉他长得居然跟父亲还挺像。钟晟鸣与钟为鼎一握手,就觉得相互间有很亲切的气息,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骨髓已植入了对方体内,或者,正所谓与这越籍华人同姓一家亲吧!r

钟为鼎要为恩人倒上绿茶,这是钟为鼎从越南带过来的极品茶叶。钟晟鸣看到长者要为自己倒茶,就赶忙从他手者抢过了茶具,然后帮他注上了茶。两人坐在茶几旁,边呷边谈。r

钟为鼎刚接完了一个越南电话,不断地说着越南语“Com on(多谢)!”钟晟鸣就问:“钟先生的越南语,说得很好啊!但好像也带有广东话的味道。”r

“我长期生活在越南西贡,也就是胡志明市,但我祖宗是广东人。”r

“啊?籍贯在广东?越南西贡的经济,是由华人唱主角!西贡的华人挺富裕的。我以前也到过河内和西贡。你怎么回到广东来办厂了?据我所知,在中国办厂的越南商人不多。”r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嘛!所以,我要回来。我是在解放前让国民党抓壮丁,后来逃跑,与大哥和老乡们一起逃往南洋,辗转文莱、印尼、马来西亚,然后到了越南扎根的。”r

“怎么就想到蛇口来办厂呢?”r

“当年我刚巧是从蛇口下水,经香港逃往南洋的,所以就回到这里,当作是一个纪念。”r

“听你口音,像是粤西人。”钟晟鸣判断说。r

“你说得对。”r

“粤西哪个地方?”r

“茂名化州啊!等病情好一点,工厂再顺畅一点,我就得回老家寻根了。自从解放前出走南洋至今,我从没回过老家。”r

“那又是化州哪里呢?”r

“那务镇城边村,你又是哪里呢?感觉是老乡啊!”r

钟晟鸣眼睛瞪大,血液瞬间加速流动,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于是直接问:“你是不是很会一个‘溜腿’?从放着一碗水的凳子底下穿过,而从不碰到凳子,水碗也纹丝不动?”r

“这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怎么知道的?”钟为鼎忽然转过头来,同样惊愕地对视着钟晟鸣。r

“你大哥叫做钟为罗,对不对?”r

钟为鼎怔住了,问钟晟鸣:“是啊,你又怎么知道?”r

钟晟鸣猛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拥抱住钟为鼎,声泪俱下地叫了起来:“叔父!叔父!钟为罗是我父亲,我是你的亲侄儿!”r

钟为鼎简直如在梦中,惊诧得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赶紧问:“那我大哥呢?我大嫂呢?”r

钟晟鸣止不住抽泣地说:“阿爸在2005年过世了。阿婶,是去年中秋节后第二天过世了……”r

钟为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坐下,头耷拉了起来,深埋在两掌中间。然后,他用手掌拍打着大腿,懊悔不迭地说:“我回来得太迟了!太迟了!”然后,他走到窗口前,久久地了望外面的大南山,再看着大海,他的心情,正如南海一般波涛翻滚。r

钟晟鸣也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遇到了自己的亲人。r

叔侄俩心情平和了之后,开始谈到生意上来。r

“我回到越南后经商,做过大米、橡胶、木材,这些都是越南最富有的资源。现在做电子,电脑周边,将中国的电子产品输往越南。”r

“你做过木材?是什么木材?”r

“在越南做木材,肯定是做红木啦!比如鸡翅、红檀,其中以大红酸枝为主。当然,珍稀的黄花梨,也曾少量做过。”r

“你做过大红酸枝?”钟晟鸣对这特别感兴趣。r

“是啊!2007年,全中国都在爆炒大红酸枝的那一年,我每月做20个大货柜的大红酸枝,主要的,还是老挝大红酸枝,这种木材,是老挝产地的最正宗!”r

钟晟鸣一听,就陷入了沉思。叔父看着,忙问:“你对大红酸枝很感兴趣?”r

“不仅是很感兴趣,而且相当投入。2007年我也做过,在广西东兴。”r

“你也做过大红酸枝?而我们的大红酸枝,全部出口,卖到东兴。”r

“大红酸枝,是不是很像非洲坦桑尼亚的铁木豆?”r

“是的,但一般人是分不出来的,我做熟了大红酸枝,才敢做铁木豆。2007年,我也进口过10个货柜的非洲铁木豆,卖到东兴,但做到2008年3月就停手了。”r

“你也卖过铁木豆到东兴?”r

“是的,当时分两批货,前三个货柜卖给了深圳的一个姓陈的商人,后三个货柜卖给了广西一个叫阿锋的。”r

“姓陈的?还有一个叫阿锋?”r

“是的!等我想想,那个姓陈的叫陈斤芎,阿锋是叫叶峰”r

“你真的卖过铁木豆给他们两人?”这些可信度不容置疑的话,总让钟晟鸣翻来覆去地问。r

“是的!我是你叔父,我怎么会骗你?”叔父说完,又从档案里找出一些照片。钟晟鸣看到,是叔父与陈斤芎在越南海防港口木材堆场上的合影,港口上有堆积如山的木材和吊机,海里有好几艘装满木材的散货船。两人站着,看着远方。只见陈斤芎的嘴唇,一直是那样的乌黑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