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踯躅江淮(下)


黄州地处长江沿岸,是个异常富裕的地方,境内有许多大富豪和大家族,即使进不了城,能去那些大富豪家抢一把,也是相当不错的。输红了眼的黄巢便纵兵抢掠,看见富裕点的小镇,就带着数千人马一齐冲进去,径直往高墙大院里闯,将钱财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就这样边打边抢,到了黄州城下,站在白潭湖边仰望黄州城,高高的城楼和城墙耸立在眼前,再看那堆砌城墙的硕大石头层层叠叠,坚不可摧,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城墙上刀枪林立,旌旗招展,黄巢定睛细看发现旗帜上写着的分明是个巨大的“崔”字,不由打了个寒颤。莫非还是崔安潜?这家伙难道有分身之术?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城墙上闪出一群盔甲整肃的人来,其中一个形体瘦小、精神矍铄的老头,捋着长须,朝下面喊道:“黄巢听着,你无端杀戮,罪大恶极,如今已走投无路了。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就自缚投降吧。崔某念你也是盖世英雄,自当向皇上保奏留你一条活命。”r

“你可是崔安潜?”黄巢大声喊道。r

“正是!”城楼上回答。r

众将领一听是崔安潜,都倒吸了口凉气,人群中也纷纷骚动起来。黄巢立即壮了壮胆,朝城中喊道:“当今圣上昏庸,奸臣当道,官逼民反,我黄巢揭竿而起实乃替天行道,将军如若体悟民生,当振臂高呼,为民请命。以将军之威望与智谋,定能成就大事。如果将军能举兵反唐,我等自当舍命追随。否则,不必多言,请出城一战,黄某决不惧死。”r

崔安潜听了顿时对黄巢生出一种敬畏之心,若不是在阵前,他当亲自为他斟酒端茶,接风洗尘,然后与他一醉方休。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十分难得的英雄豪杰,从他的脸上能看到一股浩然正气,看到一种凛然英气,也看到一种傲然志气。可惜啊,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能为我朝所用呢。r

“黄巢,崔某知道你怀有雄才大略,却不能为朝廷所用,老臣也深感惋惜。可惜你走错了路啊!”崔安潜语重心长地说。r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对与错非你我说了算的。今天我黄巢走上了这条路,早已将个人荣辱生死置之度外,无须大人惋惜。请出城一战吧。”黄巢说。r

崔安潜于是一挥手,退了下去。身旁的小校立即挥动手中的彩旗。两扇城门缓缓打开,接着忠武军踏着整齐的步伐气势威武地走出城门,看他们个个穿着金盔铁甲,手持锐利的长矛和金盾,背着弓箭,一路高呼着响亮的口号,城内外顿时感到一种地动山摇的力量。r

再看义军衣衫褴褛,一个个面黄肌瘦,只有少部分人能有一副盔甲和一把兵器。大部分人依然拿着木棍、锄头、镰刀和斧头,就连破旧的头巾也扎不住凌乱的头发。看到这个阵势,大家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有的人甚至想掉头迅速逃走,突然听到一声巨喝:“都给我振作起来,怕什么怕,打仗凭的是勇气,不比那身装束。”黄巢大声说:“谁有本事,去把他们那一身行头给我扒下来,定有重奖。”黄巢看了看大家,两脚一蹬马鞍,大声下令:“给我上!”便第一个冲了出去,一把长枪开路,冲向敌营,后面紧跟着的是曹师雄、柴存、林言、黄揆、朱温、李罕之。两军混战,眼花缭乱,只听得杀声震天,兵器撞击,一直持续到黄昏,官兵才整齐有序地退回城中。r

黄巢站在夕阳下,看着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又看看固若金汤的城池,转身对柴存说:“这一战损失惨重啊!”r

“撤吧!”柴存说,“没必要在这里死缠烂打。”r

这时,林言带着一群士兵搬回来一堆的兵器和盔甲,手中拿着一副,高高兴兴地说:“这肯定是个不小的官,送给舅舅。”r

“你自己留着用吧!”黄巢说,“我们一共折损了多少人马?”r

“两千三百人。”林言回道。r

“哎,短短几天功夫,就损失了四千多人。崔安潜啊崔安潜,此仇不报非君子。”黄巢将长枪用力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r

这天夜里,无心再战的黄巢带领剩下的三千多人悄悄离开了黄州,绕道麻城龟山,一路翻山越岭,穿越大别山,不再攻打城市,而是沿着小路,往北挺进。刚进入河南道,便听说尚君长被杀,不禁一声长叹,悲由心生,几欲跌到。柴存等人将他扶住,好生抚慰。r

“臭老黑啊,臭老黑,你好糊涂啊。怎能相信官府之人,自投罗网。”黄巢望着长安方向说,“你我兄弟多年,生死相交,如今中道离我而去,令我失一臂膀,天不助我啊!”r

“都怪这个王仙芝!”朱温怒说道,“招安,招安,他满脑子就知道招安。没有本钱,谁招你的安?如今白白送了尚大哥的性命,真正糊涂的是王仙芝。”r

见黄巢默不作声,柴存示意朱温别再说了。招呼大家悄悄离开,让黄巢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下。r

黄巢独自坐在山坡上,望着莽莽群山苦苦思索三年多来转战南北的成败得失。最成功的战役应当是攻打汝州的那一次,大家都铆足了劲,几乎是一气呵成,拿下了汝州,因为那时候他们的心是最齐的。自从撤离汝州后,队伍内部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主战的、有主和的,也有想分了财物回家安心生活的,队伍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中。随着队伍成员日渐复杂,将领们缺乏对人员情况的把握,大家相互之间的了解也少了。其次,随着队伍一直往南打过去,地形形势变得陌生,对敌人的情报也缺乏必要的了解,导致一再被动挨打。再次,他自己也有点头脑发热,意气用事,犯了急躁的毛病,低估了官兵的作战力。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朝中将领个个都是宋威那种老奸巨滑,贪生怕死之徒,没想到还有不少崔安潜之类的忠臣良将。是该好好反省,认真总结修整一下了。主意打定,黄巢招过将领们一起商量,准备再回濮州。r

却说黄巢跳出官兵的重重包围圈,崔安潜也不再追击,便会同宋威、曾元裕专心围剿残留在江淮的王仙芝所部。r

王仙芝得知尚君长被斩首,不由得勃然大怒,痛骂杨复光无耻小人,终于彻底放弃了议和的想法,誓与官兵决战到底。立即拔寨起行,向荆南杀去。r

时值乾符五年元旦,一场大雪封住了四方的道路,城外变成一片雪白的世界。荆南节度使杨知温兴致勃勃地带着几个青楼美女在曲江楼上喝酒赏雪,一边吟诗对句,一边调笑嬉戏,意兴盎然,好不开心。r

突然,衙役来报,王仙芝已经兵临城下。杨知温大笑道:“几个蟊贼有什么好怕的,只管紧闭城门,弓箭伺候,但叫他有来无回。”打发走衙役,仍然只顾游玩。片刻听到城外杀声震天,又有军将来报,外城已破,请他速速回州府,商议退敌之策。杨知温挨个亲吻美女,与美女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来到州府,见将领们个个心急如焚,他却不紧不慢,穿着纱帽皮袄,忘乎所以地吟诵着皑皑白雪,并夸示群僚,自称妙句。将领们纷纷要求他登楼指挥作战,他却连说不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r

将领们只有摇头,见他毫无作为,干脆向山南东道告急求救。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还带来了五百沙陀骑兵驰援荆南。这些沙陀骑兵个个都长得壮如公牛,面如怪兽,马术精绝。他们手握弯刀,闪电一般冲进阵营,所到之处不是头颅落地,就是胳膊横飞,鲜血四溅。义军见了无不闻风丧胆,四散而逃。王仙芝被打了个措施不及,腹背受敌,遭受大败,迅速往江陵方向逃窜。r

王仙芝带兵冲进江陵,将一股恶气撒在了江陵城。五万义军奋勇不顾地冲破城门,进城后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物就抢,江陵城顿时成为一片火海,死者十有三四。接着他们又北撤杀进申州,遭遇到了曾元裕的部队。r

这曾元裕就是太监田令孜提拔起来的红人,一下子从检校左散骑常侍的位置提拔到招讨副使,他一直想建功立业,报效田公公。想当初皇上召见他时曾问计于他时,曾元裕曾信誓旦旦地说:“给我马步兵二万,足以破王仙芝。”皇上大喜。本来上次在沂州眼看就可以将王仙芝一举歼灭了,可恨那宋威不让出击,非要留着,他好从中牟利。事后,曾元裕一直为错失那次难得的立功机会而后悔不已。这次,机遇再次来到面前,他主动请缨,并让田令孜替他活动。得到皇上的大力支持,曾元裕自立军令状,不杀王仙芝,甘愿辞职归田。诏书来到申州,曾元裕即刻召开高级将领会议,共同商讨对敌计谋。r

“这次决不能再让王贼逃脱。”曾元裕兴奋地说,“申州地处大别山下,一旦纵敌归山,我们将很难围剿。所以,我们先隐蔽不动,静等乱贼出了大山,迅速截断他们的后路,把住几个重要关口,堵死他们的回撤之路,然后围而歼之。”r

“平靖关、武胜关两处地势险要,各派五百人防守足以御敌,另外派一小支队伍追击,将他们赶进罗山,我们重点在小龙山布下伏兵,争取在小龙山附近全歼王仙芝。诸位将领有没有信心?”曾元裕说。将领们齐声答有,各自布置阵事,而曾元裕就在龙山静候王仙芝的到来。r

王仙芝从鸡公山上冲下来,沿着东双河来到狮河岸边,申州城的城墙并不算高,但是有着狮河这道天然屏障,这给给他们制造了不少的麻烦。王仙芝一看强攻狮河牺牲太大,便沿着狮河往东绕道,龟山、震雷山等处都有重兵把守。后边曾元裕的部队又紧追不舍,干脆继续往东,一直到了罗山,看看终于甩掉了追兵,才松了一口气,下令在小龙山下休息,明天准备攻打罗山。当晚安营扎寨,谁知到了半夜,四周突然亮起通红的火把,探子慌忙来报官兵杀到。王仙芝急忙带兵突围,可是每个方向都有通红的火把,还有无数的火箭射过来。军营顿时成为一片火海,全军大乱,王仙芝呼喊着,可是不见一个将领前来,看来已经被冲散了。他匆忙找到自己的战马,也顾不得寻找其他人,骑上马只带了七八个随从向着火光最亮的地方冲出去。r

天亮的时候,王仙芝停了下来,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看见一条小河,向老百姓一打听才知道是竹竿河,便逆河而上钻进山沟寻找失散的队伍。果然在山林里陆续发现自己的将领们,慢慢聚集起来,到了仙居,又聚集起一万多人,仔细一算这一仗损兵折将两万余人。是起义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王仙芝派出探子去各个关隘打探消息,探子回来报告所有关口都有官兵把守。无奈继续在山沟里寻找生路。这时,尚让建议部队往北回到黄河一带与黄巢所部汇合。但是,王仙芝自感愧对兄弟,无颜面见黄巢,便痛下决心继续往南孤军奋战。r

曾元裕这次大胜,朝廷非常高兴,便以宋威年老多病为借口,升任曾元裕为诸道招讨使,而命颖州刺史张自勉为招讨副使,继续讨贼。r

升了官的曾元裕兴致勃发、志气昂扬,与张自勉决定乘胜追击,发动三十万大军在大别山南北分头搜索围剿,誓将王仙芝彻底消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到王仙芝的奖银子五千两,抓到尚让的奖一千两。r

王仙芝被官兵一路追赶着,从大别山出来,渡过举水、浠水、蕲水,沿路招兵买马,于乾符五年初春到了黄梅。r

黄梅地处江淮要冲,是吴头楚尾,荆扬咽喉,其战略意义极为重要。能否走出黄梅对王仙芝来说是成败的关键,是他彻底摆脱曾元裕的尾随追击,挥师东进直捣大唐富庶之地扬州的重要之举,如果成功突围,就可以使队伍进一步壮大。如果走不出这一步,那么大别山就是他的葬身之地。王仙芝带着五万多人在这片崇山峻岭之间与官兵周旋着,寻找机会突出去。r

可是曾元裕这次是铁了心要灭他王仙芝的。他亲自坐镇苦竹,在多云山南麓筑百万城,号称屯兵百万,每天派出大股部队搜索巡逻。r

不久,突然有士卒来报,在回旆岭发现王仙芝的部队。曾元裕立即通知各部向回旆岭靠拢,几十万大军顿时从四面八方扑了过去,一边堵住所有的出山口,一边截断退回大山的去路。大战一触即发,这时黄梅人魏英又从太原派来了七千兵马前来协助家乡剿匪。官兵士气大振。r

王仙芝也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感到这一次与以往大不相同,官兵们不再漫不经心、犹豫不决了,一个个像吃了豹子胆,竟然争先恐后地往山里冲来。这令王仙芝非常害怕,官兵见到他们就像饿狼见到小鸡一样,那种战斗力必然是无以复加的。看到这种情况,王仙芝思索了片刻,立即叫来尚让。r

“你赶紧带着我们从濮州带来的精锐部队从西北方向突围,我把他们引开。”王仙芝说道。r

“不行,你带着他们突围,我去引开官兵。”尚让争道。r

王仙芝毅然决然地说:“别争了!我对不起你哥哥,不能再对不起你。听我的话,赶紧走。去找黄巢。”r

“大哥!”尚让叫了一声。r

“见了黄巢跟他说一声,大哥知道错了,来生再与他并肩作战。”王仙芝说完泪如雨下。r

“大哥!”尚让大声呼喊。r

“快走!”王仙芝大声吼道。r

看见尚让带着数百人悄悄地攀上西北边的悬崖,王仙芝举起长矛,大喊一声:“弟兄们,跟我杀出去!”r

五万多人奋不顾身地向山口冲去,等候他们的是官兵的重重包围,叮叮当当的兵器声,扑天盖天的呼喊声,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天。五万义军全部覆没,王仙芝只手被擒,并押到曾元裕的大营里。r

曾元裕威风凛凛地坐在大营中央,王仙芝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r

“跪下!”曾元裕厉声道。r

王仙芝高昂着头颅,挺直了腰。此刻,他终于看清了大唐官员的真面目,他们一个个以忠义礼智信自居,用那气势凌人的眼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老百姓。他们以为自己是大唐的精英,老百姓就应该服服帖帖地为他们服务,听他们指使。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百姓决不能越雷池半步。这就是大唐啊。想到这里,王仙芝笑了笑。r

曾元裕看王仙芝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r

“笑你们这些披着狼皮的伪君子好日子也不会很多了。”王仙芝答。r

“大胆乱贼,如今你已兵败被俘,还有什么话可说。”曾元裕问。r

“我跟狗官无话可说,但求速死。”r

“好,本官成全你,拉出去砍了。”r

王仙芝被带到永福寺前,想起这就里便是禅宗五祖的故乡,忍不住冲天大吼,将那满腔怨气与豪气全部吐出。随着曾元裕一声令下,大刀一挥,一道英魂悠悠飞向天际,跟随着五祖掠过长江穿越大别山,一个猛子扎进了黄河。r

王仙芝被杀,首级被传往长安请功。夜里,周围的群众盗出了他的尸身,悄悄地埋在了永福寺水口处。以纪念这个敢为老百姓呐喊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