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上）

第十六章 血色黄昏r

酒泉子：r

离别王榭，一夜断壁残垣。硝烟散，梦犹惊，魂无宁。r

残阳难映苍松暖，无奈黄昏短。最难舍，情未断，心已凉。r

在陈州这片广褒的土地上，曾经留下了三皇五帝的足迹，而成为中华古老文化的圣地。这里一马平川，沃野千里，沙颍河、涡惠河、西淝河、洪汝河等淮河支流环绕境内，有着非常独特的农耕环境，成为中原的大粮仓。但是，这几年来屡遭乱兵践踏，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民不聊生，白骨皑皑。r

黄巢听说朱温向李克用求援，不由大吃一惊，他也不敢含糊，立即召集将士们商议对策。尚让、黄思邺、黄揆、林言、秦宗权、葛从周、李谠、霍存以及张归霸兄弟等人齐集帐下，研究破敌良策。r

“这个独眼龙终于又来了，我正想找他报仇呢。”黄揆主动请战：“叔父，侄儿愿去迎敌。”r

黄巢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守好你的亳州吧。这个独眼龙，你们千万不可小觑，他们这些漠北人一个个都是吃生肉的，打小和牛羊斗着玩大，胆大勇猛，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野人。”黄巢边说边看了一眼秦宗权，原本希望，他能主动应战，谁料他竟然一声不吭，只好对尚让说：“我看这个任务还是交给尚让兄弟比较保险，记住打这些人必须要有股狠劲，绝不能贪生怕死。站在他们面前，你越是怕死，越是死得快。必须有血拼到底的猛劲，才能在气势上压住他们。”r

黄巢接着开始布置整个战局：“尚让、霍存、张归霸兄弟，你们带三万人在太康驻扎，要坚决抵挡住李克用的先头部队，防止他们继续南下。秦宗权，你除了加强蔡州的防守，还要派出一部分主力防守商水、项城，牵制时溥的主力。黄思邺、葛从周你们带两万人驻守西华，要注意与城内百姓搞好关系，切毋乱杀。林言、李谠你带一万人看住陈州城，时刻给他们施加压力，防止他们出来夹击。”r

布置完毕，将士们纷纷退去，黄巢心中依然很不踏实，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心中恍恍惚惚，烦闷无比。王秀芝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黄巢见了，立即上前扶住，说道：“你身体不适，就别乱动了，躺在床上好好养病。”r

“大哥何不选择撤退呢？”王秀芝硬撑着，非常吃力地说出一句话来。r

“撤退？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打仗。”黄巢扶她坐下说。r

“我是不懂打仗，可是面对强敌压境，你有多少胜算？”秀芝问，“记得以前柴军师说过，没有八成胜算的仗，就不要去打，你觉得这一仗有八成胜算吗？”r

“柴存说过这样的话？”黄巢问道，“我怎么想不起来了？”r

“大哥现在变了，变得自负了。”秀芝低头轻声说道，“陈州都围攻二百多天了，没有丝毫进展，你不觉得这是拿将士们的生命在豪赌吗？”r

“你，你怎么这么说？”黄巢似乎被激怒了，大声说道：“我这是为楷儿报仇，我黄巢就是靠‘义气’这两个字立身于世，决不能愧对那些忠心跟随我的兄弟。”r

“大哥，你不要生气，我知道自己也活不多久，以后不能陪伴大哥了。临死之前，只是想告诫大哥一声，再不转移恐怕会导致人心动摇。”秀芝拼劲全力说出这几句话来，已经软绵无力，几乎瘫倒在地。r

黄巢立即扶她去内屋休息，一直在身边小心伺候着。到了夜里，恍恍惚惚中已经睡去，梦见王仙芝微笑着向他走来，先是祝贺他当了皇帝，黄巢刚要请他坐下，谁知他突然又扳下脸说：“我这次来并不是为祝贺你当了皇帝，而是要带我妹妹回去。”说着拉了秀芝的手就要走。黄巢急了，赶紧抓住秀芝的另一只手问道：“为何要带走秀芝。”王仙芝生气地说：“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现在三宫六院，身边有数不清的女人，我不想让妹妹跟着你受委屈。”黄巢发怒了，大吼一声，令人立即赶走王仙芝。突然梦已惊醒，发现自己一只手紧紧抓住秀芝，惊出一身冷汗，见秀芝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声息，觉得有点不妙，赶紧伸手凑到她鼻子前，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喊秀芝，早已无济于事。r

王秀芝就这样悄悄地走了，黄巢心如刀割，扑在秀芝身上，后悔不已，在将士们的努力劝说下，这才同意将秀芝安葬。r

下葬的那天，天一直阴阴沉沉，老天爷似乎有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憋青了脸，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将士们头缠白布，护送着秀芝的棺木抬进山里，黄巢下令敲起雷鸣般的战鼓，为他心爱的女人送行。进了山，黄巢敬酒三杯祈祷天地，祝愿秀芝天国之路平安幸福，在巨雷般的鞭炮声中，棺木徐徐落下，泥土渐渐盖上，一座简陋的坟墓悄悄地横卧在了蔡州嵖岈山上。r

大敌当前，黄巢顾不上痛失爱妻的悲伤，抹干眼泪，带着满腔义愤投入了战斗。当他得知朱温进攻瓦子寨时，咬牙切齿，恨不得亲手宰了他，提起长枪就要亲自前往迎敌，被林言等人劝阻，便下令李唐宾和王虔裕两人前去迎敌。r

李唐宾是三年前在攻打潼关的时候投靠而来的山贼，原本是陕州的一个草寇，有一支几十口人的队伍出没甘山一带，专靠打家劫舍营生。听说黄巢要打进长安，便趁机加入义军，跟着进长安升官发财。不过这家伙打仗还算拼命，在潼关战役中屡立奇功，手中一支长矛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王虔裕则是楚丘人，也算是黄巢的半个老乡了，曾经在沂山打猎为生，箭法超群，能百步穿杨。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驻守瓦子寨当不在话下。r

两人到了瓦子寨，立即排兵布阵，沿黑河南岸严阵以待。第二天，朱温的先遣部队果然悄悄渡河过来，李王二将在河边树林里设下埋伏，等敌军渡河完毕，正在休息的时候，突然从三面包抄过来，打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两千人的先锋队，全部覆没，只有几个将领侥幸退过河去向朱温送去败报。r

朱温大怒，亲自带着三万人的主力部队前来挑战，见李王二人防守严密，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突然手下有人一人站了出来说道：“末将愿亲往敌营说此二人来降。”朱温定睛一看，原来是郭言，是个很有谋略的将领，打仗所获财物总是先分给将士，因此颇得士心。他以往与李唐宾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后随朱温降唐，两人就没再联系。朱温大喜，立即同意。r

郭言扮成农夫模样过河即被齐兵抓住，郭言声称是陕州人氏，前来投奔表兄李唐宾的。士卒将他押入营中，李唐宾一看吓了一跳，立即屏退左右，私下询问。r

“你来这里干什么？不要命了。”李唐宾说道。r

郭言从容地说道：“为了朋友的前程生路，难道还怕冒险吗？”r

“万一被将士们认出你来，那就完了。”r

“只要你手中的那根长矛不杀我，这里就没人能杀得了我。”郭言笑道。r

“你是来劝我投降的？”李唐宾问道。r

“没错！”r

“那你还是走吧！我不会背叛黄将军的。”李唐宾果断地说道，“等天黑我送你过河。”r

“你错了。在这种乱世之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背叛不背叛的问题，只有值不值，该不该的问题。”郭言看着李唐宾说道：“大唐颓势已经势不可挡，没有人愿意为他陪葬。朱将军也同样忌恨大唐，但他比黄将军聪明。他懂得借势攒势，懂得如何在各路军阀混战中求得生存和发展壮大。”郭言见李唐宾已经被他的话所吸引，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黄将军之举不失为令人敬佩的壮举，但他现在已经成为众军的公敌。你认为这样能支撑多久呢？”r

李唐宾若有所思，觉得郭言的话句句切中要害，这也正是他这段时间来所思考和担心的。正在想着，突然王虔裕闯了进来，一见郭言，大叫一声道：“你这个叛徒，竟敢……”立即要拔剑，被李唐宾迅速一把抱住。r

“莫非你也要当叛徒？”王虔裕瞪着李唐宾问道。r

“别急，别急！先听郭兄弟把话说完。”李唐宾说道。r

“跟这种叛徒有什么好说的？”r

“王将军果然是个英雄豪杰。”郭言笑着说道，“可惜……”r

“可惜什么？”王虔裕挣开李唐宾的手问道。r

“可惜生不逢时啊。”郭言道。r

“此话何讲？”r

“王将军一身胆略，加上这百步穿杨的绝技，若是遇到明主，定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封妻荫子，为世代所敬仰。”郭言道。r

“狗屁，难道我黄大哥不是明主？那朱三才是明主不成？”王虔裕问道。r

“黄将军是明主，那柴存、赵璋为何会走？好好的一个大齐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郭言见王虔裕一脸怒气却无话可说，便继续辩解道：“我十分敬佩黄将军的为人，也不否认他的义气和胆略，但是如今这世道，仅凭义气和胆略是不够的，还需要智谋。”这时王虔裕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郭言继续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点智谋，白白送死，那只不过是勇夫莽汉所为，大丈夫当审势度势，趋利避害，光宗耀祖，这样方能不愧对自己这血肉之躯。朱将军自归顺大唐以来，深受朝廷重用，仕途如平步青云，手中部队逐渐壮大，所控区域原非当初大齐的一个长安空城能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如此突飞猛进，靠的是什么？”郭言见他俩都默默地听着，便用手指了指头说：“靠的是这个。”r

“依郭将军之见，我们不如投降了？”李唐宾说道。r

“不是投降，是归顺。”郭言纠正道。r

“那归顺以后，给我们什么待遇呢？”李唐宾继续问。r

“统兵一万，官至州县，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依二位的才能，将来做个节度使绝对没问题。”郭言直言不讳道。r

“果真能如此，那我们应当重重答谢郭将军了。”王虔裕说道。r

“岂敢！岂敢！二位若能归顺，当是郭某的上级，届时郭某谨听二位调遣。”郭言道。r

“好，既然如此，还得劳烦贤弟再跑一趟，通报朱将军，明日即可过河。”李唐宾道。r

第二天，朱温顺利驻军瓦子寨，义军布置在陈州东北的防线顿时瓦解。朱温长驱直入，逼近陈州。r

与此同时，李克用的部队也赶到太康，陈兵涡河两岸，与许、汴、徐、兖诸军遥相呼应。这个因夏朝的太康皇帝安葬于此而得名的小县城正面临着一场惨烈的战争，尚让在太康城内招募百姓一刻不停地加紧备战，但是太康城毕竟是个县城，无险可依，只有凭借义军的顽强意志进行死守。r

李克用很快发起了进攻，沙陀兵个个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有的甚至赤膊上阵，身上画满了各种猛兽的图案，浑身洋溢着疯狂与亢奋，他们抱起巨大的木头喊着整齐的号子奋不顾身地撞击城门，撞得整个城墙都摇摇欲坠。站在城墙上的士兵吃力地抱起巨大的石头砸过去，他们却只需轻轻一躲闪，就安然无恙。这支令人恐怖的队伍着实让齐军吃够了苦头，在长安时他们已经领教过了这种癫狂状态的威力。r

沙陀士兵一边撞城门，一边攀附城墙，勇不可挡。半天时间，他们就攻克了太康城。尚让带领残众弃城而逃。沙陀兵与朱温、时溥等军会合乘胜又攻打西华，黄思邺无力抵抗，也溃散而去。r

这时，天空突然连降暴雨，陈州四周河水暴涨。道路一片泥泞，齐军被唐兵分割成几片，一时无法取得联系。秦宗权更是不听招呼，不顾齐军的安危，坚决派他弟弟趁虚南下攻打庐州，强占土地，扩大地盘。r

这时被围困在陈州城内的赵犨兄弟也开始发起反击，黄巢孤军奋战，无力抵抗，只好退军故阳里。被围三百多天的陈州这才获得自由。r

黄巢在陈州北边的故阳里小镇急切地等待其他各路军队前来会合。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可是尚让、黄揆、黄思邺、秦宗权等人都音信全无。偏偏这一带地势又低，南北西三面的大水都纷纷向这黄淮平原涌来，平地三尺全是黄黄的泥浆，将齐军大营冲得一干二净。黄巢仰望着雾蒙蒙的天，像披上了重重帷幔，细雨绵绵不绝，四周数百里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将士们全都成了落汤鸡，浑身湿漉漉的捂在身上，时间一长必病无疑。而且李克用的部队又要杀过来了，黄巢一看不能再等了，必须撤到高坡上去，离开这恼人的黄泛区。西边是他刚刚逃出的虎口，南边他实在不想再回去了，左思右想，还是北去汴州直端朱温的老窝比较合适。毕竟自己手下还有两万多的兵力，他相信攻打几个县城，自己的队伍很快就会再度壮大起来。r

队伍走出太康，这才摆脱暴雨的困扰，见到了干旱的地面，战士们的身体都被泡得浮肿了，见到太阳，兴奋得全都脱个精光，拧干衣服，躺在太阳底下美美地暴晒一顿。什么粮草辎重全被水冲走了，他们急需干燥的衣服，吃一顿热乎乎的饭。黄巢下令进尉氏城装备队伍，齐军群情激昂，浑身上下，只留一条裤衩，向尉氏县城杀去。此时，汴州守军全部被调陈州，哪里想到齐军会突然杀来，猝不及防，连城门也没来得及关上，一支赤膊之师就杀进了城里。他们浑身都是黄泥浆，尉氏百姓以为山里的野人来了，吓得纷纷逃窜。两万多将士疯狂地冲进城里，见人就即刻抓住，扒掉他们身上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然后，闯进饭馆酒肆，豪饮大吃，如遇抵抗，格杀勿论。尉氏县城顿时血流成河。这个因做刑戮之官受封而得名的小县今天却遭到了齐军的疯狂屠戮，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刻意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