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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梦之二】芳华料峭(一)


  倏忽又是春秋几载,书院的下人们都发现大小姐婉鸢和老爷夫人并不亲厚,不似二小姐那般受宠备至。

  十四五岁的一双姐妹在外头玩耍,正是烈日当头,两人玩得兴起,也不管日头晒。奶娘来到院子里唤两个小姐,“哎哟我的两个小姑奶奶哟,这日头这么毒,回头给晒伤了可就不好看喽!你们娘亲给你们做了你们最爱吃的芙蓉糕和桂花糕,快进屋里去吧。”

  两个孩子玩得久了,早就饥肠辘辘,现在听说有自己最爱吃的糕点,欢呼雀跃就奔向杳娘的房里,活泼如婉仪,她跑在姐姐前头,一进门就往坐在桌旁的娘亲怀里扑去,把脸蹭在娘亲衣服上。

  杳娘嗔怪,“你看你,满头大汗!”说着抽出帕子给婉仪擦额角的汗。

  婉仪看着放在桌上可口的糕点,忍不住伸手就去拿,小手刚要触到糕点,却被杳娘拍掉,“净手!”

  两个婢仆侍奉一旁,一个端了一盆水,一个端着洗净的帕子,婉仪草草洗了手,杳娘又帮她细细洗了洗,还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净。

  这时在后头的婉鸢进了屋,不似婉仪那么莽撞,也没有与娘亲的亲昵之态,杳娘看她进来,对婢仆吩咐,“给大小姐净手。”

  都是孩子,杳娘却从未替婉鸢擦汗,也从未抱过她,就连一个洗手的细节,都云泥之别。此刻婉鸢看到婉仪依偎在娘亲怀里,享受娘亲细致的温柔,婉鸢心里有种难言的感受。

  回房后婉鸢只自安慰:我从小并不生活在爹娘身边,所以跟他们并不亲厚,妹妹的性子活泼可爱很讨喜,自然多得旁人欢宠。

  其实哪里仅仅因为是她自幼不在爹娘身边长大的缘故。

  是夜,月朗星稀,婉鸢有事要到杳娘屋里寻杳娘,来到杳娘屋前,路过窗边时竟听到杳娘轻轻啜泣的抽噎,还说到了婉鸢的名字,婉鸢听到娘亲提到了自己,不由停下脚步,静静在窗旁侧耳倾听。

  杳娘侧坐榻前,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撑着床榻,低声哭泣,“每次想到婉鸢养着一只害人的虫子,还把虫子养在身体里,我就害怕,光回想起来那个画面……我都瘆的慌!”

  婉鸢心头一跳,原来她偷偷养着蛊虫的事被娘亲知道了,把蛊虫引进身体里时也被娘亲看到。

  奶娘在一旁劝慰,“夫人,您也别太难过,大小姐毕竟也是您的女儿。”

  “女儿?养在身边的才能算女儿!这些年不在身边,谁知道她被带成了什么样子,都学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巫术……我何尝不想疼爱她,每次看着她,我都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是我的女儿!可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质问,这真的是我的女儿婉鸢吗?”杳娘一番恸诉,鼻翼噏动,眼泪从眼中滑下。

  奶娘也不作声了,静静立在一旁,垂首哀叹。

  杳娘又断断续续啜泣,恨叹,“这是造的什么孽……”

  婉鸢立在屋外,将娘亲的话尽数听了去,这一刻心乱如麻,也忘了自己是因何事要来找娘亲,如在梦寐中,浑浑噩噩就返回房中。

  那以后婉鸢决计戒了蛊虫,换另一种方式,就是采一种带剧毒的药,磨成粉末,再配制成药丸,每月分三次服下,以制衡体内的毒,压制疾症。

  这方式那药师曾和她提起,但千万般不肯让婉鸢尝试,药师曾将利害道于婉鸢,说这样制成的药虽能抑制她的怪病,但却会严重损耗她的身体,增加病痛,若长期服用,剧毒会沉积体内,成为沉疴宿疾,积重难返,不出二十年,定殒命西归。

  初初服毒草时,婉鸢还会掐指算算,如今十四五岁的光景,二十年后她又处何年岁光景,到后来,她连算都不愿再算。

  婉鸢为娘亲而将自己的性命置于悬崖峭壁,从此岌岌可危,可要消却隔膜岂是这么容易,杳娘一直对自己目睹婉鸢将蛊虫引入体内耿耿于怀,并由此心生芥蒂,与她生分,就像喝汤时,不小心让汤汁滚到衣襟上,汤汁虽被擦去,但心里依旧对那块被汤汁沾过的地方介怀厌嫌,所以杳娘非但没有因婉鸢戒蛊而与她多亲近一分,而是愈发冷漠疏离。

  不仅为了娘亲戒了蛊虫,婉鸢平日更显乖顺,就连杳娘生辰,她也费尽心思要为娘亲准备一分别出心裁的寿礼。

  为的不过是娘亲对自己的肯定和一点点卑微的祈求,祈求娘亲能给她一点娘亲对女儿该有的呵护关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婉鸢以前曾见过抚养自己的药师用萤火虫的荧光物制药,想到荧光,婉鸢即刻计上心来,想要用荧光的丝线绣在锦服之上,送给杳娘作寿礼。

  距杳娘生辰还有数月之久,婉鸢便早早做起了准备,第一步便是要到后山捉萤火虫。

  好几个晚上,方用过晚膳,婉鸢便举着灯笼悄悄来到书院之外的山间。

  这个晚上亦不例外,日头方沉落西山不久,山间的一切就已经冷却下来,婉鸢准备了捕萤火虫的布囊,不出几步便看到黑夜中闪烁着忽亮忽暗的光,有淡黄色,淡绿色,亦或者橘黄色,还有淡蓝色,各色荧光低低地飞着,触手可及。

  张开布囊,婉鸢一只只捉去,可这萤火虫飞得虽低矮,但有些却匿到草丛深处,婉鸢往往是还未来得及够着,就让萤火虫降落漆黑的杂草从间,即使寻得到它,婉鸢也不敢踏进蛇虫遍布的乱草间。

  一开始还战绩颇丰,到后来,婉鸢望见空中飞着的萤火虫越来越少,再看着手中布囊里寥寥数只萤火虫,开始心急。

  正当她一筹莫展,身后一个声音唐突响起,着实吓了婉鸢一跳,“哪有人这样子捉萤火虫的。”

  婉鸢认得这个声音,正是这个声音曾把她唤作婉仪,举着灯笼转过身,亮光映上羌树的脸,是那张婉鸢常常透过窗棂望到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婉鸢不由疑惑。

  “我本就在这里,听到这里草丛窸窣作响,便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婉鸢看了看羌树根本没有提灯笼,不愿过多揣摩他黑灯瞎火的在这山间作甚,也不想多费唇舌,便单刀直入,“你有好法子捉萤火虫吗?你很了解萤火虫?”

  羌树原本还苦于如何给婉鸢解释为何自己会出现,可婉鸢大大方方就这样省略过去了。

  “萤火虫雄虫有翅膀,雌虫则无翅膀,卵和蛹以及幼虫都发光,但成虫就不会发光……这算了解吗?”羌树信手拈来。

  “可这些了解于捉它们并无甚利用价值。”婉鸢否定他。

  羌树笑,“我何时说了了解它们就一定会捉它们,会捉它们就一定要了解它们?这还不是你自个儿问的吗?”

  婉鸢被他一回,话堵在嘴里。

  “其实呢……一定的了解还是对捉住它们有所帮助的。”羌树又把道理绕回来,仿佛一切由他说了算。

  婉鸢脸上一冷,预备不理会这个只耍贫嘴的男孩子,羌树忙道:“萤火虫靠荧光讯号来吸引异性,你看,那些活跃地四处飞行,不断发光的,是雄虫,它们在发出求偶讯息,而雌虫一般则会落定草叶表面上,等待何时的时机,才发出回应雄虫的讯号。”

  正是蒙昧初开的年纪,婉鸢听到原来萤火虫发光是求偶的讯息,不由得脸上一红,“那又如何,雄虫四处飞不好捉,雌虫落在草丛间也不好捉,如今这萤火虫越追赶越少,只寻得到两三只,也给它们藏到草里去了。”

  “你拿着布囊一只只追赶,都把萤火虫给驱散了,当然不好捉。”

  “那该怎么办?”

  “好办,只要捉住一只,装到帐子做成的小囊袋里,放在一处,不消片刻应该就能吸引来不少萤火虫,我们只须静坐一旁,收渔翁之利。”

  婉鸢得此一计,顿时如醍醐灌顶,不禁莞尔,逗趣道:“受教了。”

  灯笼的光映在婉鸢脸上,笑意盈盈,一双眸子宛若天边璀璨的星宇,羌树从未见过她笑,此刻竟看得失神,移不开眼睛。

  这是婉鸢和羌树第二次交集,也由此,两人成为了默契之交。

  淳于渊不喜铺张,自己的生辰从不置办,但他宠爱夫人,定要为杳娘庆贺,尽管如此,杳娘的生辰也未宴请宾客,只设了家宴,于书院里庆贺。

  大家都为杳娘准备了寿礼,于家宴上呈献杳娘,以表敬意,当大家看到婉鸢从匣子取出自己的寿礼时不由得惊叹。

  那是一件银纹缎袍,缎袍之上的折枝堆花和木兰青双栖牡丹由细如胎发的各色荧光丝线织就,针脚细密,不难看出刺绣之人的针黹功夫过硬,这些都是婉鸢披星戴月焚膏继晷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赞叹手工灵巧之余,大家还震撼于那荧光的绣图,就算是有心人,也难有人能这般聪慧,别出心裁。

  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用心的孝敬和亲近示好使杳娘动容了,杳娘对婉鸢虽无亲近之态,却多了几分嘘寒问暖的关怀,凡遇节日和出席重大场面,杳娘也总穿上那件婉鸢送的缎袍,在众人注视下,一抬手一顿足,身上缎袍的绣图一丝一缕,荧光熠熠,华美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