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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灯舫会晤


  妄境长河之上,多画船灯舫,十里烟笼,如梦如幻。

  子桑玦好似人脉广布,竟打听到长伶君偶尔会到长河的龙舟画舫中宴饮赏景。

  这类私人的出行应被隐得密不透风,知情人应守口如瓶才对,消息却这样落入了子桑玦囊中。我不知这消息得来费不费功夫,只知由此看出他委实不一般。

  我买下了一艘大舫,面积宽阔,外观有如亭台轩榭,檐下四周轻纱垂泻,舫行河中,成了半遮半掩的水中楼阁,一番修饰之后,便成了可供歌舞演奏的灯舫。

  子桑玦得到消息,确定长伶君今夜会到市中河段乘画舫中游玩。

  市中的长河中,数家画舫停泊,我们的灯舫缓缓驶入这片旖旎风光。

  红缎铺陈的台上,入戏的舞姬被脂粉掩淡眉目,深情流转,丝丝片片。

  最后还是香堇拿下了赛西施的角色,玉簪扮皇后,两个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女人,在台上演着风云诡谲的当年。

  灯舫穿过大雾,行到长伶君所在的画舫数丈之外。

  我命人将轻纱缚起,舫中台上的舞剧便暴露人前。

  河中桨声灯影,即便是数丈之外的人,也能将舫中的歌舞观赏得一清二楚。

  舞剧的新颖形式惹来周围画舫中人的注目,不少人闻声开窗,从自己的画舫中伸头探看。

  我原以为子桑玦挑了香堇是因为偏爱香堇,此刻才知他的用意,香堇技艺功底厚,角色的核心特点拿捏得当,而且她本就一副天真纯善的模样,气韵上也吻合赛蕊几分。

  由她演,再适合不过。

  这不,引来了许多看客。

  长伶君的画舫仿佛被隐约的议论声吸引,本来缓缓行驶河中的画舫停了下来,不过半盏茶时刻,画舫中行出一人,仍旧玉冠高束,英姿挺拔,他负手立在船头,目光遥遥递过来,落在“赛西施”身上。

  他一直站在船头将整出戏观毕。

  期间我着实捏了一把汗,如果这舞剧吸引不了他,看到一半就作罢,那我的一切努力又得都付之东流。

  让我好奇的是,舞姬们退场轮休时,长伶君仍凝立船头,目光却失去了焦点。

  我也踱到灯舫之前,思忖着他在看什么,看满河的花灯,还是当空星月,是河中的七彩玲珑鱼,还是台前粉黛。

  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他将目光收回,落到了我身上,不过数丈,他完全能看清我的脸。

  我想了想,从袖中抽出绢帕,以绢帕覆面,蒙住了半张脸。就跟那日比灯招亲,以轻纱覆面出现在他面前的我一模一样。

  他只定定望了我两眼,毫无情绪地转身进了画舫内阁。

  我立在船头望着满河灯火有些怔忡:我不会放弃的。

  那以后我夜夜将灯舫停在中市的长河河段,舞姬们不愧是由灯笼舞坊精挑细选,夜夜河中排演,她们也不曾抱怨苦累枯燥。因此灯舫名声大噪,宾客盈门,得到不少额外酬劳。

  一天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伏身在我耳边轻言:“我家主人看了姑娘编排的歌舞,对姑娘青眼有加,还劳烦姑娘到客厢与我家主人一叙。”

  台上的香堇闻言,不由变了颜色。

  按理说,该被客人传唤的应该是她才对。

  若说青眼有加,那应该是对台上演出的舞姬青眼有加,又有谁会对幕后操持者感兴趣?

  只能说明,来人的目的并不是欣赏歌舞如此简单。

  想到这一点,我立即出口应承:“好,我随你去。”

  “姑娘这边请。”他毕恭毕敬,将我引向灯舫的上等厢房。

  只怕事后香堇又得有一番闹腾。

  子桑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土圭水臬使了眼色,土圭跟了过来,静候在厢房之外,水臬则悄声上楼,纵身一跃,上了那处厢房的舫顶。

  进入厢房,坐在上首的一个男子正目不转睛看着楼下的歌舞,欣赏得入神。

  我不想打扰他,立在一旁良久。

  直到这场歌舞结束,他才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陌生的面容,但那双眸子却异常熟悉……

  我上前行礼,罢了问道:“请问公子将我请来,所为何事?”

  他抬手一引,示意让我坐在他侧旁,“姑娘请坐。”

  “公子有礼了。”我亦不推辞,坦然坐了下来。

  他为我沏了杯茶,“看了歌舞,惊叹编排戏剧之人的匠心独具,故请姑娘来闲聊几句。”

  我颔首:“公子谬赞,我也不过是就地取材罢了。”

  “就地取材?不知这舞剧讲的是那一代帝王的故事?”他露出极富兴趣的神情。

  “舞剧取材坊间传说,如此而已。”

  他看出我语气应付,不由一笑:“姑娘莫非有何事不便与我这外人透露?”

  我故作为难,“是不好说,可既然你是局外人,且道与你也无妨。”

  “那么在下可要洗耳恭听了。”他正襟危坐。

  我道:“你可听说过妄境数年前曾有家赛氏灯馆?灯馆的主人是个出了名的美人,我这出戏,演的就是她生前的故事。”

  他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怎么……她不在了么?”

  我点点头:“她身世可怜,牺牲自己的性命,换取他们安康幸福,却还因此遭人陷害,死得冤枉,我排这出戏,就是想以这种方式替她说出真相。”

  “自古遭受迫害之事,有所连带关系的人都是能避嫌则避嫌,姑娘与这位赛姑娘有何渊源,要替她做这般凶险之事,姑娘就不怕因此惹祸上身?”他颇含深意地盯着我:“既然佳人已殁,此举岂非徒劳?还是姑娘另有他意?”

  “那么公子你呢?你亦是千千万万看客中一人而已,又为何能看得出其中的玄机?”我说得露骨,戳穿了他:“我若不走此险着,公子你也不会坐在我面前。”

  他看我已识穿了他,眼睑不由得垂下,嘴角凛然一勾,“果然匠心独具,慧眼独识。”

  语毕,长伶君的容颜幻化回原本的模样,利剑似的目光回落我身上,“你到底是谁?”

  我泰然端坐:“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为身负冤屈之人沉冤昭雪。”

  他冷哼:“你口口声声说要沉冤昭雪,证据呢?你说她死了,证据呢?你知不知道跟此一案有所牵连的人都可以被判就地正法?”

  “长伶君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怎能不信她?”

  “我怎知是不是有人借她之口,乱造谣言,惶乱人心?我不管你如何知悉了当年的往事,可你五次三番旧事重提,一次次触我底线,我主妄境,岂容图谋不轨之辈拿旧案再生是非!”

  “难道赛蕊在你眼中不过只是旧案一桩吗?你为了所谓安宁,却要辜负她的苦心,让她含冤九泉吗?”我反问道。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杯盏,杯中热茶微微发颤:“莫再利用前尘往事做文章,我说过,不管你有何目的,你终究会徒劳无功,白费功夫。”

  他指的是长伶灯。

  “长伶君不愿提,是因为不愿相信我的话,还是不敢信?”我咄咄相逼:“是因为不愿意相信佳人已逝,不愿承认自己所受的蒙蔽吧。”

  他重重落下杯盏,厉声喝道:“放肆!”

  “妄境上下永夜无昼,我一直当这是因为你想要用倾城灯火换佳人顾首,因为赛蕊和你一样是个痴人……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再也不能活着盼到你凯旋,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焚膏继晷赶制了数百只灯笼,每只灯笼都藏了她想对你说的话,只要点燃短蜡,执灯人就能看到……你不想看她给你留了什么话么?”

  七尺男儿如他,此刻定定坐在我面前,我看不出他藏起来的情绪,却感觉厢房里的气氛已瞬间数变。

  他到底在隐忍什么。

  发怒也好,质疑或者嘲讽也好,哪怕是一丝微小的情绪也好,可他却这般定定坐着。

  良久,他的双唇终于微微嗫嚅,开口却是一声高唤:“青儿。”

  方才引我过来的家丁即刻闪身而入。

  长伶君无力吩咐道:“回去吧。”

  那家丁上前扶他。

  我也站起身,忙道:“长伶君不愿意看,我也不愿意糟蹋那些心血,不管今后如何,我每日都会点上一盏她的灯笼,灯笼挂完,我便离开。”

  他不接话,径自行处厢房。

  我又道:“那些短蜡燃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那些话若是再想看也不会有机会了。”

  他闻言停住脚步,也没有回头,语气依旧不辨喜怒:

  “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