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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诅咒


  素盈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金闪闪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原来是夕阳映衬着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边,背对夕阳,面对着她。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还是我想不到的聪明?”他问。

  素盈张了张嘴,没法把答案给他。她有时会产生错觉,觉得阿寿是她的孩子。这是太傻,还是太聪明?“阿寿呢?”她迟缓地问。

  “没事了。吴太医在照顾他。”

  “我去看看。”素盈松了口气,想要坐起来。

  “不急。你不是想听我这一生的故事吗?”他背对着夕阳,像黄金底色上的阴暗烙印。“那么我给你讲一段吧。”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他。他气定神闲地说:“你一定很奇怪,我明知道素若星与琚含玄毒死我的母亲,竟能够容忍他们那么久。可这一对共犯,除了这一桩我无法证明的罪恶之外,对朝廷和后宫也有过益处。”

  “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所有的联手都是一句空话。他们除掉康豫太后之后,已经没有联手的纽带。而且含玄与若星都太聪明,自以为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连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都免了——误会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渐渐的,千沟万壑,难以弥合。谁也不想轻易决裂,都在等对方沉不住气,那样,自己就有了下绝情手的理由……”他无动于衷地说:“她应该小心,可是太自信了。不仅琚含玄,连我也没有被她放在眼中。”

  素盈听到这里,明白这不是他一生的故事,而是出现在他一生中的别人的故事,素若星的故事。

  “你知道素若星为什么失去了丹茜宫?”他微笑着问,然后冷笑着回答:“我与她,越是往后走,越是失去默契。能够站在天下之巅,每个人的贡献都非同小可。于是她最想要与之一较高下的人,就是我。她想要知道,到底是她的能力成就了我,还是我成就了她。她想知道,她能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成为皇太后。在丹茜宫与我之间,她选了丹茜宫。”

  他站起身,一大片黑影向素盈迫近。

  “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与我对决。在心里某个地方,她并不希望我是一个输给妻子的帝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仅仅是在锦衣玉食中寻找乐趣?收集感兴趣的珍玩,读喜欢的书,赏令人赞叹的风景,观察有趣的人和事——皇后的一生可以过得比多少人幸运。”他的神情中满是惋惜。

  “陛下。”素盈安静地回应:“您所说的,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的宫廷生活,不是一个皇后的啊。”

  “呵!”他笑了一声,对这答案有点喜欢。他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告诉我,我需要另一个像素若星一样的女人吗?”

  素盈的心一紧,喃喃道:“我并不是那种想法。”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不会观察我身边的女人吗?”

  素盈心头发冷,遗憾地注视着他问:“陛下……你从来没有信任我,从来没有产生‘也许她不一定那么做’的念头吧?”

  他托起她的下颌,对着阳光看她脸上的表情。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脸颊贴在他的手心,心情仿佛低落。“陛下,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好吗?有点像那个对着水波许愿的少年,我也在香气中,见过不属于现实的人。”

  皇帝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听着。

  “她要我用十年忍辱与十年寂苦,换一年实现心愿。”素盈笑了一下。“对我来说,忍辱与寂苦实在不算什么。可是一直犹豫着,没有去交换。最后有一天,终于还是发生了我没法凭一己之力左右的事,不得不向她乞求。”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在她耳畔轻轻颤抖一下。一刹那,想起来水波飒飒的湖边,小小的少年虔诚地说:“我已下定决心。”

  “是什么样的事,能够让你低头呢?”他细细地捕捉她最细微的表情。

  一滴眼泪倏地滑落到他手心。

  “我以为,陛下要走了……”泪水把她的眼睛浸得亮莹莹。“啊!”他轻轻地呼了一声,想起小小少年的母亲。真是相似——不是付不起代价,只是交换看似并不值得。唯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够让他们手足无措。

  “我换了陛下的寿命。”她说。

  而他,终于明白母亲听到他的交易时,震惊的心情。他早知道素盈曾经得过一种奇怪的病,能看见虚幻的人。早就好奇,她心底有什么样的欲望。当真知道时,他情不自禁说了母亲当日说出的第一句话:“真傻!”

  知道自己得到的,并非因为顽强的努力,而是别人的一个许愿……这心情真是难以形容。但是,能够责怪眼前的这个人吗?

  “真傻!我活着,是因为有高明的太医和我的意志。鬼神之说,是无稽之谈啊!”他的口气中有着隐约的不满。素盈听得分明,怅怅地说:“这件事应该瞒一辈子。可是,陛下讲了素若星与琚含玄的故事——我不想把事情藏着,结果与陛下之间千沟万壑,难以弥合。责怪我无知也好,狂妄也好……陛下并不明白,我是怎样带着恐惧,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她伸手去擦拭脸上的泪水,他抓住那只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素盈忽然觉得卸下一副重担似的,在他怀里哭起来。他轻轻抚摩她的背,说:“我会证明所谓的代价,无非是一种绝望。”

  “我将会活下去。”他说。

  那天夜里生了凉风。素盈感受到凉意之后悠悠醒来。宫里值夜的宫女都不知去了哪里,她赤着脚走到阶前,沐浴月光。偌大的宫廷空无一人,她渐渐有点害怕。席地而坐的一瞬间,有人坐在她的身旁,是个穿着白衣的倾国佳丽。

  “你不要以为自己付出了代价,就变成他的恩人。”她对素盈说:“他不会感谢你。”

  “我知道。”

  “有件事情,崔落花说得很对——你的内心孤独到宁可把绝密托付给我,也不与活生生的人交谈。”她又说:“你别忘记,他也是一样的。”

  她一口气拂在素盈的肩头,素盈的身子轻轻一颤,陡然惊醒。身子依旧在床上躺着,拂过肩头的,是她夫君的呼吸。

  幽馥会带他走吗?还是真能够如他所说,他的意志将让他活下去?

  “那要看你了。”白衣幽馥从梦里追了出来,坐在香炉上,向素盈伸出手说:“那要看你了。毕竟他离神话很远,离你很近……”

  平王下定决心,要为素飒办一场隆重豪华的婚礼。失去素沉与凤烨之后,平王府很期待再一次尚主的荣耀。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的婚礼,因素沉的亡故而停了一阵。平王算着日子,觉得必须要重拾精神,让未尽之处趋于完美。平王到未来的驸马家中走了一圈,不住摇头。素飒的生活起居向来以简洁为主,性喜奢华的平王毫不犹豫为他作主,将几处主要的厅堂装饰一新。夜明珠不是一般硕大、一般光洁,紫檀、沉香、云母、螺钿、绫罗绸缎不是最最上等的,就不能入他的眼。

  素飒几次劝他从俭,平王摆摆手道:“今非昔比。你妹妹稳坐丹茜宫,你姑姑又要为皇家生儿育女,家里好事连连,怎么能让人看轻?”

  有天他觉得少了一挂珠帘,才开口,七夫人白潇潇就痛快地命人取来一挂,笑着说:“这东西是我哥哥送的,还是崭新。兰陵郡王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时候自然要尽点心。”她哥哥清和公几乎全家失势,此时又念起平王这个亲戚。平王不屑她的示好,但那紫琉璃珠帘一颗颗浑圆一色,是难得一见的别致。平王见了着实喜欢,就夸了她两句。

  这先例一开,他的夫人们都不能无动于衷,纷纷解囊。她们都攒着好私房,出手不是寻常物。平王代素飒不客气地收下,渐渐成了习惯。这天他觉得桌上少一面小屏风装饰,找来几十个都不满意。忽然想起王妃睿氏有一扇象牙插屏,径直让人去向她要。结果那下人愁眉苦脸地跑回来说:“王妃说屏风是她陪嫁的,她自己儿子成亲也没拿出来,女伶的儿子想要,除非她死了——她让小人把这话原原本本说给您。”

  平王顿觉扫兴,恶狠狠道:“你去告诉她,让她记住这话!想来屏风归兰陵郡王,也用不了几天了!”

  睿氏因遭受丧子之痛,病在床上好些日子,平王不曾来关怀。今日派人来却是这些话,睿氏气得两眼发黑,抱着素沉的灵位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前几****花重金请了一个巫婆,终日为素沉招魂。那巫婆平常就在富商贵族们的家中弄些拿神捉鬼、取媚求子的勾当,今日摊上这样一个大主顾,自然无微不至。见睿氏哭得伤心,巫婆上前安慰一句:“王妃娘娘何必呢?伤了身体是自己苦。那些没有良心的人呀,是没有好下场的。”

  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句,睿氏却当她预知未来,止住了哭声问:“什么时候能让他们遭受报应?”巫婆只得推诿道:“快了。”睿氏听了就发狠道:“倘若能咒贱人之子无法尚主,我情愿送上黄金百两。”

  巫婆算计素飒的婚期在七月底,骗了睿氏的金子还有足够时间逃逸,便道:“王妃娘娘既然有这份心,我就拼了老命助你一回。”

  她们两个从此整日在睿氏的小院中呼天唤地。平王只道睿氏还在为素沉招魂,可怜她一份慈母之心,就当是扔些金银买她安心,于是没有去管。他还忙着素飒的婚事,也顾不上。

  谁知道不久之后,有人匿名告发,说平王妃在家大行巫蛊,诅咒皇孙。大理寺接到此案,即日着人就到平王府上。平王多日不曾踏足平王妃的小院,这天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当即愣着动不了——眼前分明是一座大道场,说得出、说不出名字的神仙鬼怪,在小院当中各据一方,有些供着香炉,有些供着生肉死禽。

  寺官们见状面面相觑,从地上拾起木头人偶,见背面被针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正面被火烧过,已看不清面目,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有生辰八字。其余的字看不清楚,“子”、“乙”两个字还辩得出来。睿歆的八字当中正有“壬子”与“乙卯”。他们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将木偶收起,也不同平王再多话。

  “装神弄鬼要做什么?”平王怒极,三下两下将泥塑木雕推倒,将神龛踢翻。平王妃听见响动,披头散发从屋里冲出来。

  平王见她身上穿的衣不像衣、袍不像袍,头上还戴着古怪的冠子,不禁咂舌:“你这该死的老妪发什么疯?”又愤愤地吼道:“作法招魂还不够?我家要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行巫蛊是什么罪?”

  平王妃冷笑道:“真可惜,再过八天她必死无疑。可惜不能为我儿手刃赠毒之人。”“你在说什么?!”平王瞪着眼睛呼喝一声,忽如醍醐灌顶,明白她并非诅咒睿歆。素盈的八字之中亦有“戊子”、“乙未”。他的嘴巴张了张,觉得实在荒唐,急忙拉住寺官们,说:“大人们明鉴,这疯婆子不是诅咒皇孙。”说罢再说不出下文:若是让人知道她诅咒皇后,恐怕罪要再加深几分。

  寺官敬他是皇后的父亲,私下说:“王爷应当知道,祝诅从不问动机何在,但一发觉便是死罪。恕下官们无能为力。”

  平王急出一头汗,想找素盈,却被拦在宫门之外。他在宫门外苦苦央求的时候,平王妃施咒的器物正由差官查封,一件件搬出平王府时,引来不知多少人围观。这事很快就在京城中传开,人都道是平王府要以巫术将钦妃的胎儿定性为男,兼要谋害皇孙性命。

  素盈听说时,正在为阿寿挑选新衣料。一疋纱咕噜噜从她手里滚落,铺成一道锦绣。“怎、怎么会呢!”她深知睿氏绝对没有这样的抱负,惊疑不定地问:“是诬告吧?”

  丹茜宫里没人能回答。

  素盈定下心来,吩咐崔落花等几个机智的女官打听详情。过了很久,崔落花回来覆命:“平王妃行巫术是真的,巫婆已被下狱。平王妃是诰命贵妇,暂被软禁在府中。”素盈听罢立刻换上朝装往玉屑宫走去,到时却发现,真宁不知为何先在宫中了。

  皇帝知道素盈的来意,不等她陈情,就说:“此事自有国法,皇后在情法之间两难,还是不要过问了。”一句话堵上素盈的嘴,她只得谦谦谢罪。

  原以为真宁定然要说风凉话,真宁这一次却不置一词。待到素盈告退,真宁才对父亲慨叹:“平王府与我们毕竟是两家人,没法同心同德啊。该不会前些天落水,就是被诅咒吧?”

  皇帝扫了女儿一眼,没有说什么。真宁转动眼睛又问:“皇后对阿寿也许是真情。可她身边的人是听她的,还是听平王的话呢?发生了这样的事,父亲仍然让皇后养育阿寿,是否不妥?”

  “后宫虽有多位妃嫔,但让她们养育皇孙,更加说不过去。”

  真宁自告奋勇道:“父皇若不放心她们,我愿照顾阿寿。”

  “真是笑话!”皇帝轻斥一声,“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真宁不服气道:“母亲在我这个年纪,已生下大姐了,还不是好好地将她养大成人?照顾阿寿又不须我一人长出八只手。在丹茜宫是一群人围着他,到我那边一样是一群人围着他,能有多少分别?”

  皇帝爽性不理会她。真宁讨个没趣,垂头丧气地告退,心想:素盈不过比她年长五六岁,也没有了不得的手腕,看这势头竟然要稳坐丹茜宫之主的位子了。转念又想:巫案从来没有草草了结的,就算父皇想息事宁人,朝中那一群新人也不会置之不理。且看看他们怎么闹。

  年轻的朝臣们刚刚除去宰相,还在喜悦。经此一事,他们忽然发现,皇后也是威胁皇家继承人的人。她虽然没有亲手做什么,但她的家人却巴望着皇孙夭折。

  他们对皇后素盈并没有特别的恶感,可这件事情必须重视。于是他们提出,为皇孙别立宅邸,挑选专人照顾,以免在后宫之中遇到不测。

  李怀英已由左司谏升为左谏议。他在倒相一事中受到素盈的助益,但他并不是徇私废公的人。他的职责是说出真实的想法和判断。况且他一直知道,皇后帮助他,并不是为了天下正义。

  皇帝有一天在昭文阁面见几个臣子时说:“皇后实在无辜。”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无辜的人啊!”李怀英说:“恕臣不敬,做一假设。倘若陛下百年之后,皇后成为太皇太后或皇太后。她的家中有睿氏之流的亲戚,为搏权势不择手段,陛下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吗?”

  皇帝沉吟片刻,说:“皇孙凭空遭人诅咒,恐怕恶气缠身不宜小儿。封他为梁王,或许可以化险为夷。皇后本是统管后宫事务,眼下却像皇孙的保母似的,的确不妥。可让梁王移入东宫居住。精选身世清白、为人淳厚的宫人照顾。”

  梁王是他即位前的封号,其中心意无需置疑了。

  可是此事又引来非议:有人质疑——皇后年纪尚轻,钦妃有孕在身,两位娘娘日后皆有可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嫡子。今日以“梁王”封号赐皇孙,他日又以什么样的封号匹配皇嫡子?请不要轻易为皇孙封王。

  年轻的朝臣们此时才发现:他们只知道为这个国家保住“已有的”,保护皇帝的孙子,而有人在期待“尚未有的”。有年轻的皇后在,就有人在等皇嫡子出世——一个比庶人洵之子更正统的继承人。

  皇帝会听取他们的诤谏,也会听取别人的。皇孙封王一事暂且被搁置,对睿氏的处决则达成了一致。

  这天一队宦官与禁卫来到平王府。全家跪接圣旨时,平王窥见对方手里捧着酒壶酒杯、白绫与匕首。他吓得直哆嗦,睿氏反而镇定自若。圣旨的内容无非是说平王妃睿氏出身国姓,身为皇后之母,理应博爱慈祥。孰料竟用心歹毒,施行巫术。念睿氏乃国中一等贵妇,赐三般朝典,容家人收敛。

  睿氏听着无动于衷,末了说:“我儿已死,生亦何欢?”

  “这是平王妃睿氏吗?如实回答,否则阖家上下罪同欺君。”传旨宦官一连三次问下跪诸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就算是验明了正身。他沉着脸说:“睿氏,皇恩浩荡,你自己挑选吧。”禁卫们将毒酒、白绫、匕首送到她面前。睿氏从容看了一眼就拿起毒酒一饮而尽,施礼道:“死状难堪,请大人容妾避开众人。”

  老妇人说罢昂然向自己住处走去。宦官与禁卫们跟着她,心慌意乱的平王也踉踉跄跄尾随在后,其余家人们也战战兢兢地跟着。这支沉默的队伍还未走到,睿氏的腹中火烧似的绞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她的身子蜷起来,越痛苦越是蜷缩。她不由自主咬破了唇舌,鲜血流了满颌。众人眼见如此,头发也要倒竖起来,当下周围就发出了畏惧的呜咽。到最后,睿氏一团佝偻的身子一动不动。平王吓得汗流浃背,瘫坐在地。

  宦官走上前验过尸身,向平王及禁卫们道:“睿氏已顺天意。”说罢就与禁卫们回去覆命。

  平王府中的诸姬妾与丫鬟见这场面,连哭也不敢。还是平王最先嚎啕起来,边哭边道:“你这早死不成的老太婆!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临死可把我们全家都坑害了!”说罢号哭不止。

  全家人哭着收敛睿氏。整理她的遗物时,平王看见箱中那扇象牙插屏,端在手里不禁流泪,嚯的举起来就摔成几瓣。丫鬟们连忙上前劝阻,却听平王哭道:“还尚什么主呀!这用心歹毒的老太婆,竟让她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