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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太平


  皇帝多多少少惩罚了效忠于宰相的人,却没有十分为难他们。臣强则死。现在没有人那么强了。皇帝任命一位睿姓皇亲为新宰相,众臣没有看出睿相有什么特殊的才华,温厚忠勤是他的全部优点。这些优点作为人品,值得钦佩,然而在处理政事方面则没有多大的作用。

  睿相明白自己的智慧不及皇帝,很忠厚地向皇帝请示大多数事情。素盈觉得,睿相在某个方面来看,亦有超强的智慧——功归上,罪归己。智勇不显,戒惕不弃。皇帝未采取废相的建议,如今与没有宰相也差不多了。

  皇帝也没有为难邕王父子。念妄则亡。现在他们暂时不敢幻想了。邕王甚至上表祈死,皇帝不答应,他又上表请求自贬为庶人,皇帝还是没有答应。素盈发现,邕王的行文中颇有她妹妹素澜的影子。

  皇帝当然没有为难荣安公主。“宰相畏罪逃遁,不入西国,则奔南境。此人久居要职,叛逃敌国实在于我朝无益。儿不惜一身触罪,为国除贼”——荣安公主竟一直派人监视宰相的府第,带着飞虎卫去追杀他,又能找到这样的借口收场,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唯一一个被赐死的,是玉屑宫奉馔令人赵氏。素盈看见潘公公为一个小宦官求情:“他虽然犯了大错,却不是蓄意。何况做过之后就后悔了,将事情全部向老奴交待。终于没有错上加错。”这时候她才知道赵令人在酒中下毒,被一个小宦官告发。皇帝事先已经知道赵令人将有动作,当场命她饮酒自尽。此事直到琚相受死,仍秘而不宣。大约以后也不会再提起了。

  “大臣们很快会重新分党。朝廷很快会有活力。”皇帝对素盈说:“这是朝廷最有趣的部分。”虽然只是酒瓶装新酒,但是至少有了新鲜味道。素盈看着他,轻盈地笑起来:“陛下像个迷恋一种游戏的孩子。”

  他呵呵地笑了笑说:“为什么不留恋呢?这就是我的一生。”

  素盈将头倚在他的胸前,问:“现在可以将陛下一生的故事,告诉我一点点吗?为什么那一天晚上会中风呢?”

  “一个皇帝暴毙,总有一种病要被冤枉。”他从容地说:“说来尴尬,我只是过食了冬珊瑚的叶子。这是个偏方,过量就会变成那样。”他指着床头的香炉说,“只要有它在,一个时辰,至多两个时辰,能够转醒。”

  “陛下你——”是故意的吧?素盈一句话想要吐出来,忍住了。故意让宰相误以为赵令人已经得手。其实是想听听他如何在床边虚构皇帝的遗言,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样的狂想、会引出什么样的人吧?宰相到底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呢?他竟然息事宁人了。

  “陛下你——险些将太医们吓死了。”

  “吴太医知道该怎么做。”他若无其事地说。“况且还有那个年轻人,王秋莹的弟弟。唉!这时代,眼看就是年轻人的。”

  “那么……陛下听到我说的话?”

  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说:“嗡嗡隆隆的,听到一点。”

  素盈担忧道:“以后可别再乱用偏方!帝王生死岂可儿戏!”

  皇帝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阿寿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总是充满无畏,在皇帝的身边转来转去。

  “同是孩子,境遇却这样不同。”皇帝抚摸着阿寿的额头,说:“琚云垂带着两个孩子逃了。剩下两个小的,被荣安带了回来。还在牙牙学语的两个稚儿,就没为官奴婢。”

  素盈低着头斟酌言语。平王托她央求皇帝,让琚知机与琚忘机这两个孩子成为平王府名下的奴婢。“我的孙辈,除了两个外孙,还有谁呢?”平王凄凄落泪,素盈不忍当面拒绝。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省去了动情的言语:“陛下,那两个孩子……可以赐给平王府吗?”面前这人,刚刚平静地接受他二十年来的第一重臣的死讯。“动情”这种伎俩,能够打动他吗?

  皇帝不假思索地说:“人是没入丹茜宫的,你自己做主吧。”

  素盈欠了欠身,牵着阿寿的手走出玉屑宫。

  “娘娘,御苑中海棠开得很好。”崔落花问:“娘娘要去看吗?”

  “改天再说吧。”素盈向她低声说,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儿。

  皇帝说,朝廷最有趣的部分就要到了。

  而后宫中,最无趣的部分就快到了。

  为宰相之死额手相庆的时刻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继续要过的生活。

  没有人责怪盛乐公主急切地嫁人。她的生母敏嫔去世早,她的上一次婚礼由当时的皇后素若星做主,将十四岁的她嫁给二十五岁的征虏将军——一个年轻有为的将领,同时也是一个除了打仗之外别无爱好的男人。婚后她跟随夫君到了西陲战场,直到前年他战死,她成了十九岁就守寡的公主。

  连皇帝也觉得有愧于她,容她自己挑选再醮之人。她当时便指名兰陵郡王素飒——同她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也是她信赖的男人。

  素飒与盛乐的婚礼原定在五月末。自去年腊月,平王府与兰陵郡王府就开始筹备。旁人即便知道有些不妥,也不去搅皇后之兄与皇帝之女的好事。唯独荣安公主不依不饶,上表称:凤烨公主与东洛郡王刚薨两月,兰陵郡王应为东洛郡王服齐衰,盛乐公主应为凤烨公主服大功。齐衰大功虽不忌婚嫁,但三月不食酒肉之规矩亦不能费。请将盛乐公主婚期延至七月。

  婚姻之期,晚一个月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别,荣安横加阻挠之心却暴露无遗。盛乐自知于礼有亏,无奈叹道:“真是前世的冤孽!韶华短暂,我的终身要被她们母女误几次!”素飒却道:“公主不该这样说。东洛郡王与凤烨公主是你我至亲,你我尽心是为他们,非为荣安。为何抱怨呢?”

  盛乐始终觉得心中怅怅,偏偏荣安时不时来惹她,这一日甚至说:“你怎么能嫁给素飒那种自私奸猾的小人?你不记得吗?正是他与宰相诬告洵哥哥勾通西国!”“姐姐这时候的眼光倒高明了。”盛乐讥讽道:“你挑的驸马又如何呢?要说起来,我们哪个人的血肉干净?”

  荣安被她顶撞,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发,回到家中自怨自艾。盛乐也不甘受她阻挠,亲自去宫中求皇帝为她定了一个婚期。七月只有一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是七月最后一天。有皇帝钦命,她便道这一次再不可更改了。

  恰好真宁这日也在玉屑宫陪皇帝说话,皇帝顺势便道:“为你也指一个婚期如何?”真宁却不高兴地回答:“流年不利,我不挑了。”话虽如此,她亦不知自己的终身何去何从,反而有些羡慕盛乐心志惟一。

  真宁自那次将玉梳私赠李怀英之后,再也没有与他照面,不知是一时缘悭,还是他有意回避。她自忖对李怀英只是慕才,并无托付终身之心,恐他误会自己。

  又一天,皇帝开放御苑邀大臣赏花,真宁有意去遇李怀英,果然在一株海棠树下遇见他。繁花漫漫,香片如雪。李怀英看见真宁穿着茜色衫子与淡粉红的长裙,在一片落英之间亭亭玉立。他不再多走一步。

  真宁笑道:“我与大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大人今日才晓得避讳我吗?”

  李怀英谨守规矩,只答礼而不言语。真宁落落大方地笑道:“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想要提醒大人——你在朝中扬名立万的大事做完了,又是加官又是赐第,是否可以将我的玉梳还来?”

  “下官改日定当奉还。”李怀英深深地躬身道:“公主栽培之恩,下官铭记在心,此生定不负公主厚望,必要令这朝廷有所不同。”仿佛是说,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真宁笑笑:大约在他眼中,这小公主从今之后就是嫁人、度过平静安逸的一生,不时将少年时的种种勇敢,编成非凡的童趣故事讲给后人听。而他将成为继承她志气的人,真正的留名青史。

  李怀英听不到她的声息,抬起头去看——真宁已经走了。

  大风浪过去之后,可以真正称为喜事的只有一桩:王鸣鹤娶了吴太医的孙女。喜宴当天,皇帝钦赐御酒佳肴,皇后请平王代赠厚礼。谢震也到场称贺,王鸣鹤便领了新妇向谢震行礼,说:“谢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

  谢震忙道:“贤弟言重。”又向新妇道:“尊夫也在战场上也救过我的性命。”

  “我对大人谈不上救命之恩,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大人救我,却是仗义勇为,不得不报答。”王鸣鹤说着,拉着新妇又拜一次。席间宾客也有王谢两人昔日的同壕战友,如今在京城中做官。尽情欢乐之际他们便道:“谢将军过去常吹一支笛子,今日来吹一曲相贺吧!”谢震痛快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当即吹了一曲。吴太医觉得曲调有些悲情,私下对王鸣鹤说:“这曲子颇感孤凉……看来要帮谢将军物色一位夫人了。”

  王鸣鹤笑了笑,逮个空闲将此话说给谢震。谢震听了不声不响。“谢兄的心事,我大致明白。别人已说过的话,我不再赘言。”王鸣鹤向来慎言,对谢震却坦诚说:“那位女子心有所属啊!”

  谢震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

  “家姐秋莹曾说,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后的丈夫。”王鸣鹤道:“而我那天晚上,救的却是皇后的丈夫。”谢震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龙凤,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这样对她比较好。”

  王鸣鹤吞吞吐吐地说:“我倒是觉得,一个诈病威吓大臣的人,实在难称正人君子。做他的妻子,怎么全心全意信赖他呢?唉,扯得远了。谢兄当做我酒后失言吧。”他拍了拍谢震的肩,说:“谢兄不必在纠缠于他们之间,否则要白白地误尽一生啊!”

  五月的空气中充满琐碎的烦怨与喜悦,仿佛这一年可以这样发一发牢骚、斗一斗心眼,惬意地过去。京城中热门的话题,渐渐由睿洵的悲剧、素璃的奇死、宰相的狼狈结局,变成了京郊的景致,流行的文风,结伴出猎的黄道吉日和应该结交的新朋友。

  不知不觉,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烟深花满。

  仲夏风日堪称一年最好,碧空晴岚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的明媚,御舫过处,波光芰荷荡漾出一片清新。“那里景致更好。”皇帝命人驶向荷花深处。

  素盈看见荷叶贴着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为暴殄天物。担心的目光追随着它们,却发现大船过后,它们依然亭亭。皇帝看见她眼角的关切,朗声笑道:“宫里都是倔强的东西,不那么容易倒呢。”

  素盈抱着阿寿浅浅地抿嘴说:“在陛下面前,还不是一一倒下了么?”

  “皇后越来越会说话。”皇帝看着素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又微笑:“你一直抱着他,不觉得辛苦吗?让他自己走走。你同我到那边说话。”

  素盈将阿寿放下,阿寿立刻好奇地在满船里转悠。

  宦官站在船尾用丝带勾住莲蓬,借着船行之力将之提起,再仔细剥了敬奉帝后。静静的湖面上,粉红雪白的莲花从船边拂过,黄衣宦官熟练地提起一个又一个翠绿的莲蓬。阿寿的眼睛痴迷地盯着这一切,身子如钉住一般不肯挪半步。素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安分得很就稍稍放心,转眼才察觉自己也被人专注地看着。

  “皇后对那个孩子真是情深意重。”皇帝问:“还记不记得法善曾说,‘情发自天然’?”

  素盈嫣然道:“那样奇特的说法,怎么会忘记。”

  他仿佛开玩笑似的说:“皇后与歆儿并没有天然的联系,却情深至此。下一次可以问一问法善,看他如何解释。”

  素盈无可奈何:“他一定会说,这就是‘用’情。”

  “皇后从来不曾对谁‘用’过情吗?”

  素盈喉中一哽,忙用一个浅笑掩饰道:“那是精明人的游戏。妾哪有用情的本事呢?”

  “聪明人……”皇帝笑着饮一杯清酒,说:“聪明人哪里还有‘情’可用啊。”

  荷风掠过,素盈看着这个对着美景逍遥饮酒的男人,心想这大约是一生最后的美满时刻。晴天,微风,花,偶尔一两声莺啼鹂啭,心静神怡地游湖,慢条斯理地对话,最重要的是,只有他、她和阿寿。麻烦的人都走了,或者还没有来。素盈沉浸在这份宁怡之中,偷偷地想:为了换这一刻,一切都值得。

  她不希望此时他的心中仍是那么通透,于是轻声嚅嗫:“陛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少年,用十年的爱与被爱,换一年时间实现心愿。他是一个聪明人吗?”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是吧。”

  “那么妾相信,聪明人一定是有情的。”素盈垂着头拨弄玉盘里的莲子,说:“他自以为抛弃了情的时候,心里不是还有一个牵挂吗?”

  皇帝偏过头去看湖上风光,片刻之后才说:“那个牵挂已经不在了。”

  “我从来没有忘记她临死的场面,那绝不是一场病。我曾经想过,也许是鬼神带她走了。但鬼神不会用毒药,而她曾将一种毒药的配方传给素若星。”他的声音中有难言的伤感。素盈怔了片刻——他所说的人,原来是康豫太后。

  “别露出这表情。素若星为了避嫌,不会用那毒药。她将药方锁在一只匣子里,只有一次打开过那个匣子,向我证明她从未动过。”皇帝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后来我知道,配方并不复杂,她看了一遍就默记住,另写了一份给宰相,拜托他配制。然后,我的母亲死了……”

  素盈在惊愕中微微张大嘴巴。

  “素若星与琚含玄对她忍无可忍。”皇帝轻轻地说。“真相离我很近,离神话很远。”

  “陛下……”素盈握住他的手,以期能够安慰他。“我一直没有明白,陛下为什么相信一名奴婢的告发而废黜她——这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的嘴角又勾起了素盈熟悉的、神秘莫测的微笑,像掠过湖心的风一样轻。素盈为之失神,心头笼上浅浅的失望:无论何时何地,与何人在一起,他的心不会宁怡。

  忽然船尾“咕咚”一声,宦官失态地惨叫起来:“殿下!”

  素盈猝然从熏风中惊起,立刻寻找阿寿,却没看见他。她仓皇地奔到船尾,宦官吓得正跪在船尾大叫:“快快停船!殿下落水!”

  绿水中隐约可见阿寿的紫色小袍,他挣扎了几下,就被纷纷扰扰的荷叶隐去。

  “阿寿!”素盈在一刹忘了这是何处,失声一呼就跃入湖中。她的双眼紧盯着孩子的衣服,只想到必须立刻抓住他,不然就晚了。

  她的举动出乎意料,皇帝伸手去抓,只抓住她的披帛。那轻薄的纱应手而裂,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已消失在水花里。月白裙裾在水波里一翻,就隐入深处。御舫停在花间,分开的莲径又合拢,转瞬就看不见来时痕迹。他满眼都是红、白、粉、黄的莲花在翠盖之间摇曳,乱纷纷的害得心也慌了。撑船的两个宦官水性好,噗通噗通跃下水去摸索。

  那勾莲蓬的宦官哭道:“殿下想摘一朵花,小人才一侧身,他就从旁边跌下去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几个女官原本在船头随侍,此时奔过来拥到船尾。崔落花惊恐万状道:“娘娘不会游水啊!”皇帝的手一颤,掌中半片披帛一下子被风偷走了。

  这水本不深,只是莲茎荷梗缠人。两个宦官分开花叶,很快看见睿歆小小的身子被举上水面。一个宦官急忙游过去救起,御舫上的人便大呼小叫地救助他。

  皇帝站在原处,看见素盈的身子还沉在水里,只有一头青丝在水面下拂动。宦官将她托出水面时,她的衣带缠在几株荷茎上,勾绊着带出一串荷花,仿佛壁画里的水仙似的。皇帝用力扯去硕大的花朵,拍了拍她的脸颊:“阿盈——”

  为什么会这样叫她呢?大约是什么时候,听过什么人这样叫她吧。

  素盈并无性命之忧,很快就在宦官们的救助下接连吐了几口水。

  御舫如飞一般划过湖面,停靠岸边时,皇帝立刻唤来太医。他是从来不懂惊慌的,此刻亦从容镇定,然而心里却有点自责:也许不该提起死者,太不吉利。

  周围许多人接连呼喊:“娘娘!”素盈觉得头昏昏沉沉,耳中的声音也模糊。她吃力地转动眼睛看了看他们,缓慢地想:依稀听到有人叫她阿盈。是谁呢?在宫廷里要避讳皇后的名,没有人可以直呼。是谁这么冒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