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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结伴


  佑惠太皇太妃自请为先帝守陵,让睿相愣了一刹。不过他立即明白:她在害怕。

  佑钦太皇太妃产子并暴毙的那一天,正是得到邕王自封为帝的消息的一天。平王府庆祝佑钦产子的喜宴还没有结束,就接到了她母子的死讯。为之雪上加霜的是,因素澜的缘故,平王被贬为庶人。大喜之中忽临大悲,平王当即昏倒,从此瘫了。

  素盈始终是受到先帝托付,抚养幼帝的正宗人选,真宁的杀戒一开,未必会对她仁慈。可是去守陵?连睿相也觉得这太过分。比出家还寂苦的差使,素盈是怎么想到自己要求?而且……他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久闻其名的谢震。为什么是这个人代素盈求情呢?

  “你?”睿相看看谢震。谢震躬身抱拳:“陵卫领之职,向来从禁军军官中选出。下官请求以北禁军统领之职,换陵卫领。”

  泰陵变成了这些人的宝地?睿相心中纳罕。但人尽皆知谢震曾受琚含玄青睐,又深得素盈信赖,在眼下的局势中很是不利。近来也有人觊觎北禁军统领一职,请求睿相将谢震调职。谢震今日自己提出来这要求,睿相不吝顺水推舟。

  当真宁满腹狐疑地琢磨素盈的请求时,睿相大大落落地说:“大长公主以佑惠太皇太妃卧病为由,代行养育圣上之事。有人会问,有朝一日太皇太妃痊愈,大长公主是否遵循先帝遗诏,交还幼帝?倘若太皇太妃久病不愈,甚至病故,大长公主因此把持幼帝,天下大概又要以险恶目光来看待您了。难得她以身体虚弱,无法抚养幼帝为由,自请守陵。您在犹豫什么呢?”

  “一个胆敢谋害帝王性命的人,会这样胆怯吗?她一定有新的打算。怎么能顺她的意思呢?”真宁冷笑:“若不是担心天下的置疑,我更想亲手处置的人,是她啊!”

  “还有比让她活着守陵更凄惨的处置么?”睿相悠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同情提醒了真宁。真宁想了想:素盈的话有时是出于真心,有时是出于反意,让人费解。也许这一次,她正是将自己放在最艰难的路口上,等着真宁来驳回她的意见,这样她就永远避免了最惨的生活。下一次,也许她又要自请去做什么,连连被拒绝的话,她就逃过了所有可悲的处罚。

  也许不该有那么多顾虑。在她自掘坟墓的时候帮她一把,能省掉多少力气!真宁这样想着,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的大事当然应由睿相做主,我随便插嘴提醒,您不要介意。既然您没有疑虑,我就不再过问了。”

  睿相见这猖狂的小丫头给他面子,心想她到底还有点自知之明。他拿出拟好的诏书,真宁则将视如性命的皇帝之玺取出落印。

  佑惠太皇太妃守陵就此确定,不日就昭告天下,打发她到泰陵去。

  素盈从宫女们的面前走过,她们纷纷屏住呼吸。她在挑选随同前往泰陵的人。

  这些宫女早就知道,侍奉失势的佑惠太皇太妃是一件艰难的差事。流泉宫佑钦太皇太妃的身边,一名宫女以触柱自尽为死因,而映荣则以悬绫自尽为结局。但真正的缘由瞒不过宫女们:死者命薄,她们主人的对手心狠。

  佑惠太皇太妃也许是个聪明的人。她选择的也许是对自己最好的出路,但并不是她们的。她们不愿意仅仅因为她要保命,就追随她。

  素盈看了一遍,没有一个亲切的面孔。每天面对一群不情愿的人,有什么意义呢?她柔柔地笑了一下:“先帝都不曾为自己指派守陵宫人,我怎么敢代他挑选。若有人心怀先帝,能够久居泰陵而无怨辞,就跟随我。若是没有,我也不为难你们。”

  宫女们一个个目光坠地,不支一声。素盈早知道是这样,倒也没有失望。

  这天百僚送她,素盈才看见朝廷的新气象。以前能够背出睿素二氏的家谱,就很容易猜到在哪一个位子上的是哪一个人。现在到处是陌生的面孔,是一种她不讨厌,但也认不出来的新格局。

  不少人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佑惠太皇太妃。这个二十岁出头的淡雅女子,安静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默默地匿身于马车之中。

  将行之时,白信则将她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放在她脚边,为她垂下皂帘。素盈的眼前一暗,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了。

  马车颠簸不知多久,有人唤醒浅寐的素盈,说:“娘娘,到了。”

  素盈迈出马车,发现历经一夜奔波,天已蒙蒙亮了。上前来搀扶她的人还是信则,素盈疑心是梦:“你?”信则的脸上并没有特殊的表情,扶着她站在了长长的神道上。

  等在尽头的老宦官,是弓着身子的潘公公。受皇帝之托掌玺的老宦官,和素盈一样,在真宁的变局之中首当其冲。神道两旁已有陵卫侧立,陵卫领与朝廷使者交接文书,接收了新上任的副领。素盈努力辨认,直到听见他自报姓名“谢震”,她茫茫然叹了口气:其实她一路有预感,觉得他就在附近。

  陵卫原是守卫皇帝的宗子队,皇帝死后就每年轮流在此守陵。曾经有一次刺客闯入皇帝寝宫,宗子队救驾不及,是谢震出了风头。宗子队全队对谢震并无好感,他却硬是到这里来。

  “娘娘,请进去吧。”陵卫领如此说。

  素盈同信则一前一后走入山色微茫处。

  山门一闭,从此外界是另一个世界了。

  潘公公为素盈打开寝殿,没有多说什么就悄悄地回自己住处。

  “你又跟来了。”素盈说。

  寂静的山岚在周围回绕,她的声音仿佛飘自天外。“谢震的念头我能明白,可是——你这人,到底在追求什么啊!”

  信则向前走了几步,打量薄薄晨曦中的陵宫。“走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之后,崔落花会觉得,漫步在天下之巅,成为太皇太后,素盈的一生才算是终有成就,她也因此有了成就。这样的想法不为过。因为你生在素氏,你的一生再阴差阳错,还是与朝廷、与贵族联系在一起。”信则一边观察,一边说:“可你并不是钦妃,不是素澜,也不是别个素氏女子——得到权势是她们的幸福,不是你的。权力只会让你辛苦。你看不到这一点,而是为了别人极力承受。我佩服这样的你。我想,追随着这样一个坚韧的人,我将同她一起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啊。”素盈木然地说:“那是只有素氏才能做到的事。我并非真正的素氏。”

  “请原谅我在中秋那天,偷听了娘娘拜月时的自言自语。”信则又说:“那一刻,我觉得我之前一直被骗了。你只是在临摹素氏,愿意用二十年的代价,成为一个惟妙惟肖的赝品。”

  素盈轻轻地咬紧牙关,听到信则说:“我跟随你到耽翠宫,因为我可怜你,就像可怜年轻时的我自己。一直在别人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终点,找不到,就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

  “你大可以在耽翠宫里继续可怜我,不必跟来这里。”

  “好不容易从睿洵夫妇的手里抢到孩子,好不容易得到先帝的准许养育他。如果是丹茜宫的素盈,会绞尽脑汁杀死真宁,先夺到幼帝,再平息非议。”信则目光炯炯注视着素盈:“到底为什么一直退缩?”

  被他这样追问,素盈又不出声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秘密吧?”信则温和地说:“你尽量保守它吧!我将在这里,证明我值得被托付秘密。”

  在素盈闪烁不定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说:“娘娘,我啊,从来没有被人托付过重大的秘密呢!即使是家人,也在每一件事上对我有所保留。我想证明,我的一生,至少被一个人深信过一次。”

  素盈一声冷笑:“你来我这里寻求信赖,代价岂不是太大了?”

  信则笑了笑:“当我在丹茜宫挡了一刀之后,换了皇后是任何一个除你以外的素氏,只会赏赐我,不会让我成为丹茜宫卫尉。她们会计算,为此收到抨击并不值得,而且宦官也未必能胜任,日后麻烦更多。但娘娘选择了我——在那一刻,有一点点信任我吧?我这样幻想着。”

  他们说话时,朝阳从山坳里爬了上来。山风瑟瑟,白露未曦,信则找出素盈的披风。素盈接过来自己穿上,漠然说:“我的信赖,将让你变得很辛苦。”

  信则淡淡地回答:“尔虞我诈的一生同样辛苦,却并没有多少事情值得自豪。”

  过了一会儿,陵卫领与副领前来拜见。那陵卫领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深知真宁软禁太皇太妃而挟天子的事迹,对待素盈倒也客气,可是口气难掩为难:“朝廷以为,娘娘家中出了叛逆之徒,不得不防。为防范里勾外连,圣上有令,不容娘娘迈出泰陵半步。”说是圣上有令,人人皆知是真宁的腔调。

  “不会令大人为难的。”素盈淸泠泠地说了这么一句。

  “日后若是无事,臣就不来打扰娘娘追思先帝了。”陵卫领告退时,素盈用稳定的声音说:“请副领留一步说话。”

  谢震愣一下,恭恭敬敬地再度跪下。

  “你……在想什么呢?”素盈轻声地问。谢震看见信则在一旁,没有回答。

  “到我面前来。”素盈说着,让信则也跪坐在她身旁。谢震到了她面前亦不远的地方,素盈就低声说:“我……遇到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

  他们迷惘地看着她。

  素盈:“也许这是一个直到我的一生终结,仍不能被公开的秘密。保守它,不仅仅要藏在心里,还要担很多风险。如果你们准备好,一生将被这个秘密羁绊,我就对着你们两个说出来,请求你们的帮助。”

  谢震与信则都认真地想过之后,回到说:“洗耳恭听。”

  “我的身体里……”素盈深吸一口气,可声音还是颤抖起来:“有先帝的遗腹子。”

  “啊!”信则如醍醐灌顶,明白她为什么对佑钦产子而死感到恐惧。

  “发觉之后,我怕让我养育幼帝,我也不能遵守对先帝的承诺——答应他时,我不知道有这个孩子。我越来越不知道,能不能始终爱阿寿,胜过爱自己的孩子……也许真宁才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伤害阿寿的人。”素盈低回的声音说:“原本想要等等看。可是我不能在宫里,想象真宁用同样的手腕,将我与孩子杀死。”

  “于是,娘娘又一次到先帝身边寻求保护。”谢震抬起眼看了看她。

  “你们……怎么想呢?”素盈低着头问。

  “当然是保护娘娘。”谢震与信则异口同声地说。

  素盈知道潘公公对先帝忠心不二,疑心他仍在记恨自己蓄意谋害先帝。但是潘公公平常并不来打扰素盈。他仿佛变成了聋哑的老翁,每日规律地打扫庭院和正殿,向先帝的神主膜拜供奉。

  有一天素盈听见庭中扑喇一声响动,她走到门口去看,发现潘公公在落叶上仰面摔倒。素盈急忙唤信则帮忙,将他抬入寝殿。他们略知一些救治昏厥的法子,折腾了一阵儿,老人惘然地转醒。素盈留下信则照顾他,自己一天当中偶尔去看一两次。

  “娘娘仍然不敢面对我。”有一回,潘公公半卧在床上,对匆匆要走的素盈说:“如果是担心披风下的身型暴露——我早已发现了呀。”

  素盈愣了,伫立在他的床边问:“公公会不会觉得,我不配拥有先帝的孩子?”

  “配不配……我这卑微的老奴,怎么能妄加判断呢。”潘公公轻轻地说:“真是幸运,在先帝离开之后,在这陵宫之中,仍有机会看见他的血脉,他的痕迹。”

  “如果不是我,也许更好吧。”

  潘公公若有所思地微笑道:“娘娘,我曾亲身经历过怀敏皇后毒杀昭静皇帝,亲眼看见康豫太后斩下怀敏的头颅。有时候想,那一代人真是太璀璨了,后来的人有闪光之处,也在他们的事迹前黯然失色。可是有时候忍不住想,他们的内心究竟是什么样呢?若不是出于天下至尊的皇家,就只能用狠辣歹毒来形容吧……”

  “继承那些人的血脉,哪个人的存在不是一场战争?”他缓缓地摇头:“扭曲的战场,扭曲的荣耀呀!”

  他说了不会妄加判断,但是在每个人的心里,仍有一个标准。素盈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头。“再给我讲一点吧。”她轻声地央求:“他是如何长大,为什么长成了我看到的这个样子。”

  潘公公扫了她一眼,慢慢地将他所知的帝王娓娓道来。素盈有时听得会心一笑,有时叹息。

  日子不知不觉的一天一天过去,潘公公以这奇特的方式成为她的同伴。他给素盈讲,芳鸾如何被赐婚给琚含玄,也给她将每个月圆之夜的秘密。他讲到了芳鸾如何在皇帝的面前推荐素盈,也她讲到了玉屑宫的机关。

  直到离开这么久,素盈才发现,自己对宫廷仍只是一知半解。

  潘公公也讲到了胡人的预言。素盈凉凉地慨叹:“一直到此生终结,属于他的花还是没有开放。”

  “也许已经开过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潘公公微笑着说:“娘娘,你不能期待他像寻常的男人,赤裸裸地表达爱意。理解他的爱情,是很辛苦的猜谜啊!”

  那么她始终是一个笨笨的猜谜者吧?仰着头在灯谜下徘徊,欣赏它的精妙,可到底还是糟蹋了出谜人的心意……素盈想笑一下嘲笑自己,眼睛却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