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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策问


  阿寿与齐儿从此就在丹茜宫住下。齐儿年纪太小,素盈专门拨了四名宫女照顾她,诸般安排可谓无微不至。阿寿初来时似乎已经不记得丹茜宫,过了几天就又惯了,整日在宫中走来走去,一点也不觉得生分。

  宫中所有的人都爱逗阿寿说话走路。这孩子离开时已经能够说好几个词,不知是不是无人分心教他,时至今日他会说的话还是很少。素盈悉心教导,没过几天,他就会攀着龙床的边沿喊“陛下”。

  皇帝正沉着脸想事情,被他呼唤,不禁微微地向他笑了一下。“这件小斗篷穿起来很合身。看着有点眼熟。”他摸了摸阿寿身上天青色的斗篷。领口附近有针尖大的一个褐色斑点,仿佛做针线活儿时不慎刺破的血迹。他看见就不再说什么了。素盈要做的事情,总好像断断续续没有前途,最终他却发现,她想做的都做到了。

  素盈乖觉地将阿寿拉到一旁,小声对他说:“陛下总有要事,你不可以打扰。”皇帝见她对一个小孩子说得郑重,又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那一天听了李怀英一席话,我一直放不下。近来朝廷当中,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是不是因为我与宰相都老了,整个朝廷也跟着我们失去活力?”

  跟着素盈一起来的真宁,笑嘻嘻地发表异议:“宰相老了是真的。父皇可没有。朝廷失去活力必定是因为他,与父皇有什么关系?”

  素盈听过传闻,说皇帝曾有心扶植三位大臣作为睿洵登极之后的力量。但素盈也知道那三个大臣,一位处事模棱两可,一位才高而不切实际,一位能力虽强可小过太多——没有一个可以像琚相那样滴水不漏。他今日又提起李怀英所说的用人之弊,素盈便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他并不想百年之后,有一个太强的宰相在他弱孙的身边。素盈笑着提议:“满塘锦鲤确实太过温吞,放入几条泥鳅,未尝不是趣事。”

  “皇后娘娘说得一点不错。”真宁早就等待一个机会,这时笑嘻嘻向父亲进言:“古人能发布求贤令,招揽天下英才,难道父皇就不能够吗?我朝还没有过这种贤明之举,父皇首开先河,又是一件善事呢。”

  皇帝指着真宁向素盈笑道:“这孩子的确有点见识吧?”

  谈笑之间,他就决定要向天下发布求贤令。素盈至今也没有明白,是她的提议打动了他,还是他早就预见她的一举一动,等着她放这块踏板。

  这消息不日就暗传京城,震撼人心。睿素两姓贵族当然也有犯嘀咕的,不知事情是否属实。素澜得知之后就坐不住,紧赶紧地入宫去见她姐姐,见了面就问起求贤的事。

  素盈上下打量她,笑道:“事情是定了。可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为什么呢?”

  素澜莞尔道:“我家里有个不入仕的贤才,我自然替他心急。”

  素盈哑然失笑:“云垂骑马、喝酒的本事了得。说到文章嘛……”

  素澜连忙说:“这个不需姐姐挂心,只管等着瞧吧!”

  素澜虽然早就从姐姐那里得到消息,到了求贤令榜示天下的那一天,她还是乘了牛车前去观看。三尺高的黄铜箱置于石墩上,兽口大张,等待才子贤士投递文章。榜文前人山人海,守榜官不停地向人群大声宣读。素澜听到内容果然与自己所知的一丝不错,心中暗自窃喜。

  她亲眼见过这场面之后,吩咐家仆前往寺庙中求签。丫鬟讨好道:“要说求签解签,没有比了真观更灵验的。观中有个形容奇异的言半仙,简直言无不中。”

  素澜兴致正好,道声:“就去了真观。”

  这一日并非道场盛会,了真观内却香烟鼎盛。素澜先去三清座下供奉香火,默默祝祷,又去寻传闻中的言半仙,可是被一小道士告知:言姓道士今日不见闲人,专等一位贵客。

  素澜讨个没趣,正欲离去,那小道士又急急地追上来说:“女居士请留步,言道兄有请。”素澜见他态度反覆,不高兴地说:“不是说今日要等贵客吗?”

  “想必就是女居士了。”

  素澜心想自己的确当得起“贵客”二字,于是转嗔为喜,随小道士在签台上诚心求了一支,拿去求解。那名为“言半仙”的解签人是个老者,相貌不俗,却少了一只耳朵。她一看之下有些害怕,老者却先冲她微微一笑,神情甚是详和慈善。素澜登时宽了心,拿出签子让他解。

  老者看了看,笑道:“女善人求的是一支签,问的是两个人的前程。”

  素澜想想此言不虚,微笑着首肯。

  “‘马进徐行似有程,月沉西海日东升。运来不必劳心力,风送江湖万里清。’这一签说的是好事姗姗来迟,如今月沉日升一片光明,前程逍遥。”

  素澜听了大喜过望,立刻摸出一串钱来,重重谢过。老者还欲说什么,见她如此欢喜,便将后话咽下,又问:“女善人何不为自己也求一签?”

  素澜笑笑:“富贵无忧,衣食不愁。”

  老者点点头:“女善人的前程,也着落在签中。”

  素澜道:“不错。”说罢起身欲走。那老者终究忍不住,又道:“女善人且慢走。签上还有一解尚未告知。”素澜顿住脚步,见他又斟酌须臾才讲道:“‘风送江湖’一句,讲的却是分离之相……风行水上,意为涣散。签中的逍遥,暗示一个名中有水的人离散。日月分离,云水两隔,福气也就来了。”

  素澜脸色变了变,讷讷地含糊两句,心头多了一片阴霾。她本是意志坚决的人,什么道士的言语、流行的谶言,在她心中一概压不过自己的意愿。她多少有点相信言半仙的话,但她更相信自己有办法化解厄运。何况签上也说云垂的前途一片光明,她想到这个就喜上眉梢。一路上她想好了说辞,自信有十成把握能够说动云垂去投策。

  孰料她十全十美的计划只说了一半,云垂就不住地摇头:“我不像那些习惯了勾心斗角的人。让我混迹官场,我哪能应付得来。”

  素澜笑道:“有我姐姐和你爹,你费什么心?”

  云垂又摇头,不屑地说:“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还要打上父亲和你姐姐的名号……我如今不好么?何必去找这不痛快!”

  素澜有些急了,不留心就提高了声音:“在家里锦衣玉食是不费心。只要听听各地报上来的帐,一年就吃穿不愁。整日不是骑马打猎,就是吟诗斗酒——难道你一辈子就这样糊弄过去?这能叫做‘痛快’吗?!”

  云垂见她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心中也不舒畅,瞪着素澜道:“你突然间发疯了么?”

  素澜苦口婆心地说:“你的悠闲日子是怎么来的?你以为盐商这生意,人人都可以做?你能赚这单银子,过这好日子,因为你爹是宰相,他有权选择让他的儿子过什么样的生活。失去你爹,你还能这样逍遥?‘盐’这买卖,朝廷一句话就可以给别人。有再多的钱,朝廷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们倾家荡产!你想过潇洒的生活,就要做一个有权选择生活的人!”

  云垂指着素澜怒道:“你简直是官迷心窍!做官就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人常言,官情纸薄。若是父亲失势,我便是个官,能为自己开脱几分?能打动皇帝、打动故人几分?素澜,我已经选了自己的生活。我只跟你讲一句——你要是时刻盯着朝廷,我就算做到父亲那份上,你也不得安生。你不看不就成了?”

  素澜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委屈道:“在你选择的生活里,我只需要每天安顿家务、养儿育女,是不是?在你看来,我与大字不识、眼光短浅的女人,其实都不过是女人而已……对不对?”

  云垂哑了一刻,嘴上不肯服输,冷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你的本事比她们大多了。要是你喜欢,自己去投策也不成问题吧?”

  素澜听出他挖苦的口吻,索性怄气到底,从袖中拿出一叠纸,冷冷地说:“云垂,我并不是做不到。可是皇天生我为女人,我这一生只能因夫婿而显耀。”

  云垂吃惊地看到她洋洋洒洒的文章,又看到题头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你代我写好了?”他忍不住惊诧地叫起来:“你想逼我选择一种毫无兴趣的生活,这样你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素澜的手按着那一纸文章,冷静地望着她的丈夫。只见他惋惜地摇摇头,看也不看那一张纸,转身就走了。素澜的眼泪一下子掉落,觉得他背对的不仅是一张纸,也是她的全部期待。她抓起那篇文章,就要用力撕掉。可是霎时又停手。

  这么好的文章……被眼泪打湿了。

  她又看一遍,更觉心痛,抹干眼泪重新誊写,仿佛赌气似的在署名处写下“素柬”二字。趁着这股气还没消,她索性又回到皇榜之前,将文章投入铜箱里。

  李怀英已带着冯氏搬回明德书院,这天也在人群之中,一遍又一遍听守榜官宣读投策事项。“不分士庶、不论出身”一句尤其激动人心,与他同看榜文的书生们大为振奋,很快整个明德书院奔走相告,都去亲眼看那皇榜。

  也有性情悲观的人说:“朝廷写一句场面话,你们就信以为真了?投策交上去,还不是要给那些官员拣选?未必真能做到唯才是举。最终还不知什么人受益呢!”虽然这扫兴的念头也有一点道理,但书生们还是一个个摩拳擦掌,将毕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三五日内纷纷投了对策。

  李怀英也倾尽心血,做了一纸对策。

  投策毕竟不同于科举,也有人投过一策之后,心中仍反复地思量,过上两日又出一策再投进去。也有人觉得自己第一份对策笔力不够,隔天又上一策。有人连投几次,便对李怀英说:“李兄为何只写一张?何不多做几份以备变故?万一一份不对审官心思,还有第二、第三次机会。”

  李怀英笑道:“投策岂是投机!投的是一份赤诚之心,一次足矣,何必接二连三?”

  京城的铜箱三日之内就满了,换上的空箱在第五日傍晚又满。素盈得知后连连向皇帝道贺:“只要陛下一句话,天下皆愿献计献策。”皇帝看着素盈与阿寿,淡淡地笑着问:“宰相权倾朝野,一人独大。天下明知如此,仍奋身投效。你知道是为什么?”

  素盈佯装思忖,见身边全是口风紧密的人,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朝中虽有宰相,也有康豫太后留下的旧臣和他们的子弟。托庇于他们,虽然不足以撼动宰相,亦能够向皇帝传达自己的声音。”

  皇帝一边微笑着戏弄阿寿,一边说:“没有想到,皇后对朝廷的第一反应,竟然只有朝臣而没有我啊!”素盈慌忙谢罪,听他温和地说:“他们纷纷前来,是因为我在朝争中很少偏袒,也很少去干涉他们的言论。宰相的声音虽强,别的声音也有存在的空间。我给他们留下希望。在我的朝廷里,他们永远有勇气做下一次争执。”

  素盈默默记住,羞赧道:“陛下远虑!妾的眼光、智慧远输陛下,真是惭愧。”

  皇帝抚摸着孙儿的额头,长长地叹气:“阿寿日后也能晓得这道理,就好了。”

  分送各地的铜箱在放置七天之后,一一运回京城。素澜听宰相说,这一次共搜集到八百七十多份对策。素澜纵然自信,也不禁在心中嘀咕:不知八百多篇文章当中,是否藏龙卧虎。不知自己的水准在其中排到几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轻狂之举,既不愿受人指摘,说她身为女子胆大妄为,也担心自己一策石沉大海引来更多嗤笑。

  到了出贤榜的当日,素澜假托探望姐姐,早早来到丹茜宫。素盈还道她心急云垂的前程,惋惜道:“半个时辰之前,七十张贤文已经拆封。我私下问了圣上,其中没有云垂呢……”素澜悻悻地笑道:“娘娘白白为他操心了!他根本没有投策。”

  素盈早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知道妹妹对妹夫寄望颇高,安慰道:“云垂那性格,让他入仕未必好。你们夫妻恩爱,每日悠闲逍遥,这日子便是做到皇后也得不到啊!”

  素澜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不知何方高人一鸣惊人?”

  “我也不知道呢。”素盈说完与妹妹闲聊一会儿,丹茜宫里来了一个宦官传话:“圣上请娘娘去一趟。”

  素盈留下素澜,自己急忙赶往昭文阁。一进去,她就看见真宁与审策官都在。按规矩,公主不得入阁。而且大臣在阁中,皇后也不该来。可是素盈猜得到,今日关系李怀英的前程,真宁必定要任性地亲眼看看。至于是多大的事情要破例找她,她却想不通。

  皇帝从书案上拿起一叠纸,说:“你看这个。”

  素盈见纸头是红底金花的弥封纸,知道是刚拆封的对策。对卷已被专人誊写,圆润优美的字迹掩去了对卷人的身份。素盈不知道为什么让自己看,接到手中就听到皇帝说:“文章是绝妙文章,对策是出奇对策。你看看题头那人。”

  一见题头,素盈“咦”一声也愣了:上面只写着“平王府素柬”五个字。

  真宁在旁酸溜溜地说:“平王府真是含英集萃!有皇后这般女子,有兰陵郡王那等武将,如今又冒出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子……娘娘,这人当真是平王府上的人吗?”

  素盈眨了眨眼睛,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为难地对皇帝说:“府中遍是素姓,妾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况且妾许久不曾回家,门客、亲戚又是来往不息,也不知道府中究竟有没有这一号人物呢。”皇帝笑道:“这文章非比寻常。不知朝廷深浅的人,哪里能够写出这样的气魄!难道不是皇后的兄弟们?”

  素盈汗颜道:“妾的弟弟们年纪尚小,况且也没有叫这名字的。”她又看一眼“素柬”二字,心头突的一跳,本能地推搪道:“也许是什么人玩笑,写上‘平王府’三个字,希求顺利过关吧!”

  “这可是头名文章,怎需借助后家盛名?”皇帝想了想说:“既然皇后不知,那么唤平王来问问,应该知道。”

  素盈连忙道:“不必麻烦。妾的妹妹正在宫中。她从小记忆超凡,人物姓名过目不忘。妾去问问她便知晓。”说着也顾不上更多客套,慌忙回丹茜宫去了。

  真宁等素盈走后,质问审策官道:“此处就是全部贤文吗?”审策官回答:“正是。八百七十二篇文章当中,最好的七十篇全部在此。”真宁的眉头蹙得更紧,说:“怎么不见一个叫李怀英的人所写文章?”

  既然没有,定是不够好。可是她有心关照李怀英,审策官也不便直说,索性不答。真宁却更来劲,对皇帝说:“父皇,李先生的谈吐学识您也知道。区区对策怎么会难住他?我看其中定有玄机。不如取来他的对策看看吧?”

  皇帝料到她当初提议策问,就是为了抬举李怀英,此时不见李怀英的文章,一定不肯罢休。可他也不纵容真宁,敛容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敢对朝廷大臣无礼?速速出去!”

  真宁也知父皇不能为一人破坏规矩,况且还有八百份对策名落孙山,为李怀英一人重审,要如何对待其余的呢?她嘟着嘴出来,快步跑到存放对策的集贤殿,向里面的人道:“立刻找出李怀英的文章。”那些学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公主突然跑来是为什么。真宁见他们纹丝不动,大怒道:“这些纸已经没用,过两天就要烧掉,今日给我有何不可?立刻给我找出来!”

  一名学士躬身道:“殿下,对策一经拆封,即便无用,也不得拿出此处。否则……”他还没有说完,真宁一步上前抢了一叠,跳到殿外,乱翻手中那叠纸道:“这不就出来了么?”翻罢见其中没有李怀英的,她又对学士说:“快给我找出来。有人责难,你们就说我想看。只管推到我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几个年长的学士示意众人不要理会她的无理取闹。真宁耍赖不成,沉下脸决心给他们一点颜色。学士当中有一人见过李怀英的对策,爱惜他的才华,趁势将那张纸抽出来说:“公主息怒,对策在这里。”

  真宁夺了纸,喜孜孜地拿到皇帝面前,说:“父皇,你看看这个好不好?”皇帝早知道她不肯放弃,责备两句就接过浏览。他从头看到尾,问审策官:“李怀英的对策,卿可看过?”

  审策官直言:“臣亲眼看过。”

  “这样的对策,为何沉落?”

  审策官也是耿直之人,坦坦荡荡地说:“陛下,此人词句精妙,然而论事偏激。世间一事不合他意,便大加捶楚,满纸狂言,恨不能将朝廷击碎重粘。”

  皇帝笑道:“卿认为,他所披露的时弊,是实情吗?”

  审策官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回避道:“臣以为,陛下寻求的是对朝廷有所助益之人。臣以为,这样的人应知如何安人心、救时弊。譬如头名的素柬。臣观此二人的对策,只觉得以素柬的情怀,如去行医,遇到身患不治之症、痛苦至极的病人,他会比平常更加努力,施展浑身解数搭救。而李怀英这等狂徒,却要以杀人为救人了!这样的对策,怎么能称为贤文?”

  皇帝微微笑道:“爱卿,你觉得,朝中若无李怀英,单凭素柬,能够看出绝症所在吗?李怀英正是发现绝症的那个人啊!”他由衷感叹:“若能得此二人,朝廷气象必定不同以往。”审策官还要抗议,却被皇帝笑着制止:“爱卿用心良苦,朕已体会。此人殊是难得,朕不忍弃之。可与素柬并为头名。”

  审策官怅然道:“臣担心,陛下以此等言论为首,引来天下攻毁朝廷之风。”

  真宁听到父皇将李怀英列为头名,心中大喜,不容审策官再来搅局,于是插嘴道:“大人何来‘攻毁’二字?天下岂有痛恨朝廷之民?如李先生那样的人,不过是盼望激烈言论惊醒世人罢了。”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李怀英我曾见过。真期待素柬的露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