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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逝水流年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这一年适逢丙午,距离康豫太后驾薨,将近二十年。民间有传言,说是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乱。

  果不其然,二月,已出嫁几年的三公主盛乐送来急报:她的驸马征虏将军在西陲一次出战中,被西国所杀,她将择日扶柩回朝。朝中顿时乱了几天:征虏将军纵横沙场十年,战功赫赫,驻守西陲四年从未有过闪失,没想到竟一朝殒命。

  国事正焦头烂额,后宫又出意外:宫中井水被污,妃嫔、选女、宫人们骤然暴病,连皇后也未能幸免。太医们被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虽全力救护,仍然暴毙二十余人。皇后身体稍有起色,见后宫一片愁云惨雾,便向深泓进言,恳请放那些年长的宫女出宫择配,选女们想出宫休养的,也一并应准。

  这一番折腾,后宫中一时萧条惨淡。可丙午之年的劫难远没有结束,而是在四月涌向顶峰——宫中女伶告发皇后素若星与一名琴师私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一向在言论中袒护皇后的宰相,这次竟唱起反调,主张废后。忠心于他的人自然随声附和,他们声势咄咄逼人,深泓便作出决定:废黜皇后素氏,放逐缦城。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若星……当初带着冒险精神闯到宣城的女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结局是被废吧?皇朝硕果仅存的五位后嗣,除了盛乐公主,都是她的孩子。她是皇家唯一幸存的皇子之母。在她心中的未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后、太皇太后,看着她的孩子们生儿育女,从此安享天伦吧?

  深泓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告发。若星不会用秽行玷污她来之不易的丹茜宫。可是所有证据做得功夫到位,宰相琚含玄也相信了一切属实。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吗?她身为皇后和妻子的一切热情都已耗尽。她的儿子已经长成,那才是让她看到更多期望、更多未来的人。

  既然她不再满足于做他的皇后,那么,就不要再做啦!深泓的嘴角提起一个苦笑,立刻收拢。“好亮的月光!”他掩饰似的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丹茜宫是一座永远不会冷场的舞台。如果那里没有一名素皇后坐镇,素氏七家都会对他产生疑惑,继而产生猜忌和隔阂。但是,他早已暗下决心,丹茜宫不是奖品,不是用来奖励后宫中最狡猾、最渴望在他眼中形成假象的女人。“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在后宫当中择取人选,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当中,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本也是逢七出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品尝一盏温水,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生的年份不对,无法入宫,人又聪明好强,不肯屈就,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芳鸾深深叹了口气,“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再生。”

  深泓的手托着玉盏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听说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回答:“东平郡王家的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陛下应该见过她——前两年宫里流行调香时,她曾与文才媛一起在丹茜宫侍奉过几日。”

  “哦?”似乎是有这样一个女孩。深泓仔细地想了想,只想起一个匍匐在地的轮廓,“她是不是有个哥哥,从小在东宫侍读?”

  “陛下记得一点不错。她哥哥正是东宫右卫率素飒。因为素飒的缘故,她在宫里的时候,与东宫的交情尚可。”芳鸾抿嘴笑道。

  深泓拧了拧眉,想起曾有一次撞见儿子同一个纤弱的少女在一座亭子里调配香料。女孩儿的面目虽记不清,那柔弱的态度却还记得一二分。“仿佛是个忧愁的人。”

  芳鸾敏感地察觉到他对这一位小姐格外在意,于是代素盈叹了口气:“东平郡王年少时十分风流,家中除了出身皇族的正妻睿氏,还有十一位五花八门的小夫人。素盈的生母是第九位,十几年前就殁了。一个没生对年份、没法入宫的女孩儿,又没有生母庇护,自小过得很不如意,性子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不过,这孩子令人意外的不肯认输。拜宰相与妾为义父母,也有寻找机会入宫为女官的企图。后来认认真真地学过调香,手艺精湛,不负奉香女官之名。看得出来,是个想凭自己的努力做点事情的女孩儿。可惜皇后计较她是宰相的义女,不愿久留她,随便找个由头赶了出去。”

  “入宫又被逐的女儿,在素家处境艰难可想而知。在那之后不久,平王便要打发她嫁人。订亲的是丹茜宫副卫尉白信默。可谁知……”芳鸾顿了顿,口气里添了谨慎:“陛下一定记得。荣安公主正是夺了她的未婚夫当驸马。”

  “啊!”深泓记得这事。当初听说东宫右卫率素飒的妹妹与丹茜宫副卫尉白信默订婚,他想,这样是否合适呢?素飒与白信默自幼与东宫一起长大,堪称东宫的心腹。他们是他挑选出来,要成为儿子左膀右臂的年轻人。他们的联姻,对性格温儒的东宫而言,是否有利呢?答案当然是不。若是他们成为姻亲,利害一致,必能够左右东宫的言行。

  巧的是荣安公主誓要嫁那白信默。皇后素若星纵容女儿,一力赞成。他以自己的立场想,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全部解决了。为这件事情,白家与东平素氏从此反目成仇。还有人面谏他不该私爱女儿,坏人婚约。

  他的确从来没有考虑过婚约中的那个女孩儿……“宰相偏向荣安,素盈便不怎么走动了。后来东宫选侧妃,素盈也在父兄安排下参选。以她与东宫的情谊来看,连废后与东宫妃素璃都以为她会中选,谁知东宫竟舍她而选别人。”

  “后来她怎样了?”

  “能怎样呢?” 芳鸾随意地笑笑,说,“她那性子,是无论遇到什么事,也要忍着过下去的。”

  深泓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究竟是哪里打动了他,他却说不清。

  “她家中亲戚可有丑声?”他问。

  芳鸾大大地吃了一惊——这问题无异于明示,他心目中的丹茜宫之主大致确定。“她……”芳鸾张口回答时,声音略有些颤,立刻就恢复清晰稳定:“东平郡王虽然风流倜傥不成大器,儿女却出众。除了方才提到的素飒,东平郡王还有五位公子。长子素沉是凤烨公主的驸马,陛下知道,那简直是无可挑剔的青年。二公子素震乃四夫人养子,出身于驰阳谢氏,因生性耿直,自小与东平郡王不睦,少年时期离家从军,颇有战功,已升至襄武将军。因本家男子悉数战死,他已认祖归宗,改回谢姓。依妾所见,也是一个诚恳上进的青年。”

  芳鸾偷眼看了看深泓的脸色,小心翼翼斟酌着说:“听说谢震自幼与素府上下关系淡漠,唯独与四夫人和素盈亲厚……异姓兄妹情深弥笃,难免有些奇怪的谣言。”

  “哦?”

  “妾倒是没看出什么。大约只是同病相怜吧。”芳鸾轻快地一语带过,又说:“剩下三个公子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深泓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表情。

  听起来似乎是个有点聪明却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容妾坦言——素盈自幼未受过宫廷教育,并非皇后之材。陛下若是另有所属,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她以为,他会属意像他母亲的那一位。

  深泓面无表情。是啊,变了。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无论什么样的皇帝,也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如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皇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触摸他的权柄。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叫做素盈的少女。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深泓很快听到宰相向他推荐东平郡王的六女素盈。他也听到了更多关于这少女的争议:如果那些反对者所说的一切属实——她竟然是个疯子。为她治过病的医生说,她能看到子虚乌有的白衣女人,对着她不断说话。

  啊……深泓忽然觉得一阵心惊,旋即微笑。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他把童年时代那个青衣少年的故事说出来,一定也被当作疯子吧?

  含玄似是对这女孩儿有极大的期待,不遗余力为她游说。他懂得与皇帝交谈的分寸和技巧,可是他也绝不会想到,深泓究竟为什么对这女孩儿有点好奇。

  中元节前的夜晚,在宰相的安排下,深泓见到了素盈。果然是个敏感谨慎的少女。她拈着一朵花,面对月光……那么纤细的手腕和孤立无助的眼神……深泓看着默默拿定主意。

  当然是选最懦弱的那一个。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她的确有怯懦的一面,退让是她面对难题的解决之道。然而当她站定脚跟不再后退的时候,竟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倒。

  这不是一个随意牵扯的玩偶。既然她有她的想法,必定也有她的欲望。她究竟想要什么呢?如果能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就知道如何控制她,哪怕他只是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帝王……药香袅袅,深泓从梦中醒来。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深泓取笑她:“宁可坐在旁边发呆,也不去看几眼打发时间吗?”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另一个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素盈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她娇嗔:“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

  深泓有一个秘密:在巍峨皇宫之中,有个青色的少年在水波中荡漾。深泓在太平湖上泛舟时,或者对着一杯酒时,这青色少年就出现在倒影里。甚至素盈刚才奉上的一盏清水中,也有他的面容。

  “你有愿望吧?”他还是哀怜地看着深泓,问:“还是会担心失败之后,景况更糟吧?给我少许代价,我帮你实现愿望,如何?”

  “不需要。”深泓默默地向他微笑,心中说:“我已不再担心。”

  二十余年前,坐上皇位的一天他就知道,争天的道路远未到头。

  然而他也知道,无论对手是谁——他不会轻易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