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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沉梦·垂野星


  大约有人觉得,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深泓只觉得寒冷。风中熟悉的气息让他精神一震,忽然想起什么,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深泓一路狂奔,来到离宫外的湖边,在这里,他曾遇见一个神秘的青色少年,要许他愿望成真一年。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破灭。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生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

  芳鸾容光焕发地奔过来,清晰而喜悦地说:“端妃娘娘醒来了!”

  深泓无声地点点头。风拨动几步开外的湖水,哗哗的声音像有个藏在水底的人代他开怀大笑。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期待端妃醒来,但也明白,她一醒来,必定会有另一个人永远沉睡……端妃醒来之后,迅速判断出一名宫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后那宫女就无影无踪。深泓不问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该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虚弱卧床时,脸上也总是挂着从容的笑。当她日渐康复,笑容就更加充满胜利的光彩。有一天她向深泓招手,将他唤至身边,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细的青竹。“殿下请看——这就是差一点让妾殒命的毒药,它叫沉梦。”端妃拔开三寸长的竹管,迅速在桌上点了一下,留下一颗晶圆的水珠。她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口气却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数滴,不消片刻就化为清淡的毒氲,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是那时正在睡梦里,则会死得毫无知觉。”

  深泓盯着那颗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见它犹如有生命似的灵动可爱。一阵风来,它顷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这是最后一滴,一丁点的危害不大。”端妃挥动衣袖,将沉梦残留的味道一挥而尽,“原先满满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

  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发问:“既是这样,娘娘怎么会醒来?”端妃也不大确定,迟疑道:“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有几次也闻过这味道,对它太熟悉,它伤不到我。”为什么缘故闻过?她没有说。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几次定是有旁人没有醒来。

  她偏头向深泓优雅地笑笑:“殿下记住这味道了?”“记住了。”深泓收敛容色,郑重回答。端妃轻轻颔首道:“以后哪怕是梦中有这香味,也要立刻醒来……但愿殿下一生不再闻到。”

  深泓垂下头,低声问:“娘娘,你相信佛经所说的因果吗?一切所作所为,必将付出代价。”

  端妃默默地凝视儿子,神情冷峻。

  “我还会闻到……那是那些没有醒来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价。”深泓说。

  端妃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来:“殿下,如果被这么愚蠢的念头束缚,战士将无法拿起剑,更别说向敌人挥动——你要面对的是世上最无情的修罗场,你该顾忌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而是还没有死的。”

  深泓没有与她争执。

  事实上,当他在修罗场中胜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带回了宫廷,从此沉梦的香气在属于深泓的宫闱中飘荡不散。然而他一直活了下来,只是不断在香气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儿子们,以及怀有他骨肉的年轻女子。

  当深泓在皇座上安坐多年以后,偶尔会觉得格外无趣。他不再年轻,这宫廷也经历了太多风雨。“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么?”

  芳鸾已经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康豫太后曾经教过奴婢,如何识别沉梦的残迹。”“康豫”是端妃的谥号。

  “妾将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药水浸过之后,见领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鸾说。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眼前恍若看见美丽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着喊冤。“陛下,妾不是谍人!妾没有暗通南国——”她喊着喊着就昏厥不起,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伶俐的才媛文氏,本来是皇后素若星宫中的奉香女官,一个为皇后调香的仆人而已,却借机亲近深泓,一夜之间被封为文才媛。皇后是不会允许身边的人拿她当踏脚石的。

  芳鸾道:“宫正司两位宫正是皇后娘娘的人,只怕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飘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这是她要的代价。”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鸾沉声问。深泓怔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那天他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里面的女人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颗。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后,深泓说:“香是用来敬佛的,绝不要让我的宫廷里出现恶毒的香味。”

  皇后素若星眼中晃过一片阴翳,没有答话。

  可惜他挑明态度也没能阻挡沉梦,它还是像噩梦一样在深宫中飘荡。

  于是他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香氲消散时死去。

  “芳鸾……”这一次,深泓心中的侥幸所剩无多。

  芳鸾的声音依旧平稳:“淳媛娘娘的领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摇头,“皇后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后宫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而皇后素若星,正是太安素氏——康豫太后的亲侄女。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芳鸾见状,从容道:“宰相大人在数年之前曾受皇后之托做过一次,他确实也知配方,但他并未陷入此事。”

  谁能够断言宰相愿为皇后做到哪一步呢?他似乎能够为素若星做任何不可能的事。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道:“……我知道了。”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我至今不能确定,你是否恨她。”

  “她?”芳鸾回身,柔柔一笑:“陛下以为妾会为宰相而恨皇后?宰相与妾虽然名为夫妻,住在一个宅院中,但他只是妾的邻居,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她说罢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又走到了丹茜宫。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连皇后的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陛下很久没来。”素若星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为妾洗脱嫌疑。”她苦笑,把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插入一个锁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微尘痕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有支青竹,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深泓见了就觉黯然。“都在这里……”她说,“你若选择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美丽伤感的女人,向她微笑作为安慰。“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

  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并不是说自己不该怀疑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于是泉中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若星——”他轻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皇后素若星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让他颇感心头悸动,如今只让他觉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么突然又特别,深泓一生无法忘记。

  那天是夏季的某个初六。依稀是个大雨过后的清凉夏日,深泓记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鲜明。

  模糊归模糊,却难以彻底忘记。深泓记得,太安王府的马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然后一个清秀的少年跟了下来。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而那少年个头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见他们在端妃面前跪下时,心想:真是奇妙的组合。

  端妃一见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欢喜。连深泓也强烈察觉到她真心的喜悦。“惜今!”她热情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让一旁的深泓无比诧异。

  “小人李惜今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头时,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深泓一见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能讨厌他。

  “这是繁阳李氏第六代当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绍时,声音里透出别样的韵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繁阳李氏世家以剑术闻名,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来喝茶叙旧。他会成为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宁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辞简短谨慎。

  端妃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现在会不会太晚?”李惜今那双眼睛仔细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着回答:“对梁王殿下来说,足够了。”

  深泓因此松了口气——他这一年十三岁,虽然从含玄那里学来一点皮毛,但连他自己也没有十足信心能把剑技学好。不过这师父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对一个王家子弟来说足够用。让深泓觉得更加轻松的是:自己能够毫不费力地解读他们的对话,尽管这些成人们的对话小心而隐晦。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惜今身边的小孩子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贺,却带有出于私心的快乐。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子一刹的笑脸,明亮胜过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谁,端妃也不知道。她问:“惜今,这孩子是?”

  “是小人现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他无处可去,小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端妃“哦”一声,不再多问。

  那天离宫中举行了皇子们通行的拜师礼。让深泓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当它们追逐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时,舞动出灵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现的第一天就怀疑自己的母亲,然而心中已经萌发出难以抑制的阴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送给皇后娘娘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李惜今又毕恭毕敬地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深泓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你去哪儿了?”他问。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