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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月色霜庭


  一转眼,深泓在宣城的第五个冬天来到了。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季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听见庭院中有呼呼声响。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的每一次旋身和跳跃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难以想象,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含玄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的冰剑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他的回答中没有一丝犹豫,于是深泓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可那时我太小了,不能学会他的本事。当初学会的,也有很多已忘记。”

  “喔——”深泓这才发现含玄不跪倒时,比自己的身量还高。含玄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

  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深泓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含玄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说他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敢用目光亵渎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白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深泓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仿佛是自言自语,“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清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离宫。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对太安王妃来说,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大女儿的不幸也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娘家的奴仆们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身亡。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听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气说:“我想请一位繁阳李氏子弟来这里,教梁王殿下习剑。”

  永宁郡王怔了怔,叹息道:“这不像娘娘说的话……若非宫里默许,王府怎能每月来人探望?皇后对娘娘已经网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那是一种预示:她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

  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剑术学习已告一段落,这天半夜,深泓意外地发现母亲站在月影昏黄的中庭。他吃了一惊:端妃的穿戴不同寻常,那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猎装。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开一张弓——深泓从未见过雍容典雅的母亲挽弓搭箭,这时如同在幻惑的梦境中看着另一个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头,尾端装上简陋的飞羽,前端没有箭头,而是绑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脚边的粉盒里蘸了一些面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准远处地草靶,然后静静地将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着风声跑向草靶——箭头无法射入,“扑”一声落地,但靶心正当中多了一块粉白。“娘娘!”深泓掩饰不住惊诧。他在这样的天气几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直取目标。

  “殿下,这张弓叫做‘裂鬼’,名字虽可怕,却非强弓。我把它送给你。”端妃将弓递给儿子,说,“从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从此后每个冷彻肌骨难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挥舞他的木剑,或是一次次拉开那张“裂鬼”。他逐渐喜爱这两样东西胜过他摩挲千百遍的书。

  可惜这样的日子还未长久,刚出正月,宫中就有人来。离宫上下顿时心惊胆战。宫女们已经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没有灭顶之灾。这并非杞人忧天——皇帝久久不立储君,而诸王当中最年长的梁王渐渐长大。纵然皇后所生的秀王讨人喜欢,但梁王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会成为皇后遥远的噩梦。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在主殿内接待了来自丹茜宫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过礼,捧上一只雕匣,说:“皇后娘娘听说您最近对宝剑颇有向往,特赐您这柄‘冰洗’。剑乃凶器,终归不祥,藏之可赏玩,挥之则见伤。皇后娘娘恳切盼望您清心寡欲,好自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过剑匣,谢了她妹妹见赐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道:“潘公公气色不错,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吗?”端妃冷漠地哼了一声:“我怎么听说,我宫里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余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匆忙告辞。

  深泓明白赐剑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胁您,不准您轻举妄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他精神沮丧,觉得以后恐怕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的事情,于是难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儿子的肩头,微笑还是那样美好:“这算不上威胁。因为我根本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剑匣,抽出宝剑递给深泓,说:“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剑。殿下要好好爱惜。”

  冰洗名副其实,仿佛以万年寒冰锻造,如同丝绸一般光滑。殿内跳动的如豆灯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样耀眼。深泓对它爱不释手,后来只有一次将它递给旁人——他的母亲。而端妃接过剑后,用它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就是将剑赐给她的人,日后被称为怀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