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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帝王家


  成婚第二年,年轻的深泓与若星为人父母,得到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若星生产时年纪尚小,宣城的气候过又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孩子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会随时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参加当年的皇家狩猎。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当途经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皇帝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留意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作为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分别八年……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就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弟弟秀王深凛。十一岁的秀王长得极像深泓,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深泓惊诧秀王在帝王身边那样自在地嬉戏笑闹,然后惊诧弟弟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多年不见,她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当她慈善的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秀王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无法企及的璀璨。也许她还在同时希望,深泓像襄妃与邕王母子那样,在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沉默。

  深泓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回应这一切。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随行的扈从大臣们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梁王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自己的父皇——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象。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象。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皇帝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半山腰的半醉台。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有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皇帝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皇帝的身边离开,无论皇帝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他们父子撇下秀王。“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绵,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秀王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轻软的声音回答:“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侍臣颇以为然。秀王闭上嘴不再言语。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深泓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能耐。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宣城赐剑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秀王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抢先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那次狩猎,竟成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时代的肇始。

  皇帝在山巅的寒潭落水,深泓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他沉默地回到宣城,仿佛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

  当日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很看重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年龄不在皇家七年一次的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

  提亲的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除尴尬。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良机难逢,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

  “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的母亲、她的姑母,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正妻的交椅拱手让给别的素氏。若星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太安王府的人来了又走,端妃就怅然许久,有时一整天不做声。深泓可以从她的表情中猜到:皇帝受寒之后的病情每况愈下。

  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得到更多的支持,汇聚更多的力量。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拨得头筹。

  皇帝染上风寒晏驾,一纸诏书送到宣城。深泓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宣城三位落魄的贵族,一步跃上了天下顶峰。

  端妃,深泓与若星都知道,艰苦的事情远未结束。不,才真正开始。

  秀王逃离京城,占据北部叛乱。深泓与若星带着大军围剿时,先皇的三个弟弟又在京谋反,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提及剑师李惜今曾在宣城长居,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其中有若星的堂姐妹。她们按部就班入宫,然而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她们不幸散入三位谋反亲王的府中。

  深泓原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母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深泓看着她,无法反驳她的道理: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她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那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已经死了,一张纸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怀敏皇后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秀王的胸膛。“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今日提起了秀王,皇太后又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只好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最终不得不把你放走的那个也杀死。何必费这波折呢?”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叛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深泓缓缓地说:“太后似乎忘了,她们也是您的侄女。”

  “我没忘记,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完全不顾若星这个侄女就在一旁跪着。

  难得若星听了这些话之后,脸上全无一点难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听皇太后教训。

  深泓带着期待看了他母亲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这时候,曾经一起于宣城共度凄寒岁月的三人,仿佛各自独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视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变比任何变化都可怕。”皇太后对她儿子说:“我们已经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这里的那三个人。那个让我们三人联系在一起的宏愿,已经实现,你终于君临天下。一个愿望实现之后,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愿望。现在,我们三个都要为自己的愿望而活了。”

  她和蔼地看了看年轻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亲只有一点让我由衷佩服——他从来不把素氏女子当作知己,宁可忍受内心孤独,也不选择爱上素氏。”

  “我并没有爱上她。”深泓缓缓地说,“我从来不明白那种感情。”

  皇太后深深注视他,目光不知是安心还是遗憾,最后只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寡情少难,多情多艰……”

  深泓离开她的身边,在花园的小径上看到他年轻的皇后。若星的仪容光艳照人,神情柔和典雅,连浅浅一笑的笑涡当中都满含体谅。无论何时看到她,深泓都对自己说:这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周围人退下之后,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多好的花园!”

  “与你一直想要的,有几分相似?”深泓柔声问。

  她仰头,星眸中闪烁着慧黠:“到明年春天,就会一模一样。”

  当然,她是这里的主人了,任何东西都会随她的心愿。

  深泓换个话题:“太后近来心情不好。”

  “为了那个李姓的侍从。”若星说:“因为他随秀王跑到北郡。”这个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实,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认李惜今曾经是她的剑术老师。“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帮我们。”

  深泓不觉痛惜,喟叹道:“他一向是个重承诺的人。也许,他与深凛的母亲之间也有承诺。”他看了看妻子,又说:“太后因此迁怒旁人,你要忍让。”

  “我知道她并非对我不满。”若星神情淡然,“人们都说我和太后年轻时很像,大概她也这样觉得。无论怎样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样厌恶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生养塑造成这样。”

  深泓难得见她露出这般寥落的神态,轻声问:“那么你呢?可曾怨过?”

  “我没有。”若星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从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所以也没有羡慕,没有遗憾。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星非常轻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这座宫廷,我要对她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