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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玖。


  玖。

  除夕夜。月穷岁尽。

  故安镇的夜晚难得热闹起来。周围人家的鞭炮声不绝于耳,连天边都被映得发红。

  灿烈与伯贤两人对坐案旁,气氛虽不热闹却也是温馨。

  边伯贤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焰火漫天,灿烈则把放在自己这边的菜夹到对方碗里去。

  「快吃饭吧。」

  「今晚我们也去放炮竹吗。」

  「嗯,吃完饭就去。」

  边伯贤点点头,又咬着筷子望着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哭笑不得。

  「我怎么吃得下这么多。」

  「多吃点。吃不完不能去放炮竹的哦。」

  边伯贤笑着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他忽然说道:「仲良也会弄些简单的烟火炮竹的。」

  灿烈夹菜的手停顿了片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哽住了措辞。

  「嗯……仲,仲良少爷他……一直都很聪明手巧的……」

  这样说着,灿烈声音却是渐弱。

  对边家二公子,自己仍是要唤作少爷。

  边家老爷依然是老爷。大夫人是大夫人,二夫人是二夫人。

  ——他们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二弟,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岳父岳母。

  那么,现在自己对伯贤省了少爷的称呼,则更像是在自欺欺人。

  他愣愣地想着,自然不会对眼前人说起这些。然而抬眼看去,那人却也是怅然的模样。

  灿烈慢慢放下碗筷。

  「很想他们吗。」

  「……嗯?」

  「是不是……很想家人。」

  像是被人一下戳穿了心事,边伯贤不自在地笑了笑。

  「嗯……有点……」

  但是即便思念又能怎样呢。自己做了如此忤逆之事,不顾孝道而毅然出逃,如今想起家人,心下只有一片惭愧。

  想来边家上下现在也该清楚了吧……边伯贤想到临走前那段时间里二娘几度话中有话的言语,恐怕在自己和灿烈消失之后,家里也都该是渐渐知晓了罢。

  「……对不起。」

  正陷入回忆之时,却忽然被那人的一句道歉拉回了现实。边伯贤伸手过来,作势要用筷子敲他的头,笑着嗔怪:「道什么歉。」

  「不能体会你的感受,所以觉得抱歉。」

  「喂……」

  「我没有亲人,无依无靠,也自然没有牵挂。你却是生在幸福的大家庭里,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个春节都是和家人一起过……」灿烈声音渐渐轻了,竟有些说不下去。他懊恼地想,自己究竟何德何能,教一个富家少爷抛下荣华富贵,撇开锦绣前程,甚至是背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跟着自己来体尝人世艰辛。

  「有时我会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灿烈轻声道。

  边伯贤被他的一番话说得怔了片刻。

  「……确实,这样的日子,我格外想念自己的亲人。我也常常会责怪自己实在不孝,不顾父母之养,不念鸿鹄之志,只为自己私情而出走家门。」

  「……」

  「但现在的生活,是我一直梦想的日子。我过得快乐知足。」

  「伯贤……」

  「所以,我也很自私呢,灿烈。」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唇角微扬。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没有束缚地共度一生,朝夕相伴,白头到老。仅此而已。」

  灿烈静静地望着他,只觉心底暖热,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暗自责怪自己嘴笨。

  「快吃饭吧,我们等下还要去放炮竹呢。」边伯贤转移着话题,笑着说道。

  「好。」

  灿烈点点头,再次拿起了碗。

  窗外的鞭炮声从未间断。边伯贤又吃了几口饭,便按捺不住,问灿烈拿了炮竹便去了前院。灿烈赶忙取了一件厚衣,跟在身后给他裹上。外面天寒地冻,又是夜晚,思及伯贤的病,灿烈本是不愿他出屋子的,但除夕之夜,他也不忍扫了对方的兴致。

  伯贤把一串挂鞭挂在院门前。门的两边是自己亲笔写下的大红春联。

  「是要这样吗。」边伯贤把那鞭炮挂好,回头问灿烈。

  灿烈上前帮他把鞭炮摆得更稳了些,随后又笑嘻嘻地望着那人一脸雀跃而小心的模样。

  「要不还是我来?」

  「不要。给我。」边伯贤说着,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火折子,又跑回屋中借了油灯的火,拿手护着火苗,复又跑了过来,拉住了灿烈的手。

  灿烈望着微弱却依旧灼眼的火光映着那人清秀姣好的面庞,耳边虽是远处的爆竹喧嚣,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仿若时光霎时倒回十几年,你我均是孩童模样,执起彼此的手,去看那鱼儿水中游,听那喜鹊枝头叫,相伴着一同跑回梦里。

  这么些年,原来我们的手一直紧握。

  「别愣着了,火苗快要熄了。」伯贤拉了拉他,催促道。

  灿烈闻言却笑了,「不是你来点么?那与我发愣有何关系。」

  「我,我是怕你等下来不及跑。」伯贤说着,便犹豫着伸手去点那鞭炮,却不自觉地往灿烈身后躲。灿烈起了玩心,趁伯贤不注意,忽的拉了他的手上前,点燃了那挂鞭的引线。

  随着伯贤的一声惊呼,那鞭炮猛地炸开,震耳欲聋。

  边伯贤急忙拉着灿烈向后退。脚下仍是未化的雪,匆忙之间,边伯贤一滑,拽着灿烈的手一同倒了下去。他俩哈哈地笑,却也并未起身,而是顺势坐在了地上,望着那火花四溅的鞭炮,像是在这除旧的夜晚憧憬着来年。

  边伯贤笑得开心,紧紧地挨着灿烈,双手捂着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鞭炮。下一刻,自己冻得冰凉的双手却被人拿进了衣袖里,随即一双大手伸来,护住了自己的耳朵。

  「灿烈。」

  边伯贤兴奋地叫他。耳朵被捂住了,他知道自己大概叫得很大声。

  「怎么了?」

  「很好玩啊!」

  灿烈说了一句什么,却被鞭炮声盖过。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

  灿烈凑过来,把手从他耳边移开一个缝。

  「我说,等下给你看更好玩的。」

  「好啊。」边伯贤依旧是开心的模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那挂鞭足有十余尺长,过了半晌,才燃尽了最后一响。

  坐在地上的二人本是相互依偎着,鞭炮声尽了,灿烈收回手,侧头轻啄了下边伯贤的脸颊,说着「等我一下」便起身折回屋子。

  边伯贤懒得动身,望着前方满地的碎红,依旧坐在地上等那人回来。

  灿烈再跑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这次他跑得更远了些,直把那物什放在了院门之外,随即又把手中已经燃着的火折子凑了过去,见那引线着了光亮,便立刻折身跑了回来。他拉起地上还有些茫然的边伯贤,向屋门口跑去,此时却听身后如雷鸣一般的巨响炸裂开来。

  边伯贤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那夜空中绽出了巨大的烟火,如嫣红的梅花,顷刻又如赤色星宿坠落。

  灿烈拉着边伯贤在屋前石阶上坐下。

  边伯贤把头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上,望着天空中那璀璨的喧嚣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笼罩。

  「喜欢么。」灿烈问道。

  「嗯。」边伯贤点点头,头发轻轻蹭着灿烈的脸颊。

  那焰火不过三五发,不消一会儿便结束了,徒留下亮了一片的夜空。

  两人静静地相依着,谁都没有起身。

  喧闹过后,四周略显清冷。偶尔会有别家也放起了焰火,红红绿绿地出现在天空的不同角落。

  坐久了,边伯贤觉得有些冷,又稍感困乏。他靠着灿烈肩头,渐渐闭上了眼。

  感觉到了身边人渐渐平稳的呼吸,灿烈侧过头去,看到了那人的睡颜。

  他不禁动了动肩膀:「回屋去睡吧。」

  「不要。」边伯贤含糊地应着。

  灿烈没再说话,笑了一下,扭过头望着天空发呆。焰火短暂如昙花,顷刻灰飞烟灭,不复璀璨。

  直到他听到身边渐渐传来咳嗽声。

  「回屋了。」

  这次他的语气不容商量,摇了摇还没什么精神的人,把他拉了起来。灿烈走在前头,本想先去替边伯贤铺好床,却忽然听到身后那人声音微弱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灿烈……」

  他回过头去。

  ——短暂如昙花。

  ——不复璀璨。

  「伯贤!」

  焰火过后的清冷夜色中,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人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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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求您了,这是我仅有的一些衣物,我全押在这里,求您再给我开些药吧。」

  药铺的掌柜看着眼前这年轻人,摇了摇头。

  「之前已经佘过你两次账了。我也很同情你,但是我也是生意人啊。」

  对方话音未落,灿烈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药方。

  「我求求您,再给我抓些药吧!他……他真的快撑不住了啊……」

  「不好意思。小兄弟你还是请回吧。」

  「……求求您……我求您了……」灿烈跪着伏在地上,卑微地恳求着,声音仿若呜咽。他不在乎什么尊严,他本就生而为下人奴仆。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关乎着他爱人的性命。

  掌柜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那药方仅是调理用的,倘若已病至膏肓,你开了这些药也是没用的。不如……早些去准备后事吧。」

  闻言,灿烈从地上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对方,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那除夕夜之后,边伯贤几乎再也没有下过床,终日昏睡在榻。即便醒来,也是神情恹恹。他病情进一步的加重让灿烈始料未及,他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人为何一夜之间便再难起身。二人的银两已全部花光,他便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却仍旧撑不过两个月后的今日。他甚至曾想过去偷去抢,却又怕自己被人抓去的话,病榻上的伯贤更无人照料。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满是那人这些日子虚弱的模样。

  ——他本不该遭受这些的。

  灿烈不自禁地握紧了拳。

  他本是边家的大少爷。跟随我之后的艰辛与贫困却让他遭受了厄运。

  一无是处的我却对此无能为力。

  灿烈恍惚地走进了自家宅子,踏进房门,看到边伯贤靠坐在床上闭目休息。边伯贤在那关门声中睁开了眼,随即对他微笑起来——那笑容却满是疲惫。

  「回来了啊。」

  「嗯。」

  边伯贤望着直直伫立的那人,看他手里拿的仍是早晨出门去时带的那包衣物,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心下忽然一阵酸楚,不为自己,而是为那人此刻失落无措却仍佯装镇定的模样。

  「灿烈……」伯贤唤道。

  灿烈把东西放在一旁,快步走向床边坐下。本是靠在床头的边伯贤歪了歪身子,便窝进了灿烈怀里。

  边伯贤闭上眼睛,那人的温度与心跳让他静静地笑了。这般好的灿烈……不似自己,身体冰凉快失了温度,心跳也是微弱而急促。

  ——我快要离开了吗。

  「院子的迎春开了么。」

  他依旧闭着眼,轻声问道。

  「……开了。都开了。」

  「真好啊。」他叹道。

  边伯贤张开眼,顺着窗户望去,只能望见零星嫩黄的影儿。

  「把我埋在那株迎春下吧。」他唇边挂着微笑,仿若玩闹的话语。

  「……别胡说!」

  「答应我吧,灿烈。我想永远住在这儿。」

  虽未听到那人应声,边伯贤却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了些。

  「灿烈啊,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我不想听。」

  边伯贤无奈地笑了。

  「不听吗。但这些话……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说了啊。」

  「……伯贤……」

  我也不想说起这些。但是每天睡下后都不知明日会不会醒来,纵然伤痛,我也想要把这些话与你知。

  「我从来……从来都未后悔过我做的决定。」

  他气息渐弱,摸索着握住了灿烈的手。

  「你在哭吗。」

  边伯贤问道。

  「……没。」

  「我……我也舍不得你……很舍不得啊……」

  他说到这里,即使仍是微笑,却也难掩哽咽。

  「我可能等不到你富贵之日了……一想到……」

  一想到终有一日与你分离,终有一****或许会和他人成家立室,我便会觉得如此不甘。但想象着你儿孙满堂白发苍苍的模样,我又会可笑地期待。人死后或许也能看见人世间的情境吧?

  「别忘了我……」

  似乎这一生一直对你这么任性。

  「……但也要……要幸福地活着……」

  这样的话,我独自长眠也没关系。

  「灿烈啊……」

  「别说了……别再说了……」

  真想锤他一下叫他别哭了啊。边伯贤感受着那人颤抖的身体,这样静静地想,却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疲倦得想要睡了。

  还会醒来吗。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灿烈了吗。

  意识变得朦胧,耳边灿烈的声音也是渐远。

  「不可以……你不可以死……」

  「……不会的……」

  「我不会让你死……少爷……」

  ……

  ——少爷是金贵之身,我却是蝼蚁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