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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拾。


  拾。

  像是一个漫长的梦。

  自己似乎重回了那段奔走逃亡,四处流离的日子。颠簸的路以及未知的前方,心底却再也没有那时对未来的憧憬期待,只剩一片惶然迷惘。

  ——看不到明天。身边也再无他人作伴。

  灿烈……

  他叫着那人的名字。

  应是与我一同逃至远方才对。你却为何不见了踪影?

  灿烈啊……

  「……灿烈!」

  边伯贤叫着,猛地睁开了眼。

  待看清了周身情景,他不禁心下一沉。

  红漆木,青花瓷。锦绣织做的帷幔,金银镶嵌的案台。

  正是自己在边家府邸的房间。

  边伯贤怔仲着望向四周——原来,这几月或是轰轰烈烈或是情意缱绻的光景,竟是如梦一场么……

  是梦也好。总归我……我还没死。我并未和他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这样想着,心虽还是突突地跳,但边伯贤总算舒了口气。

  「灿烈。」

  他唤着。嗓音暗哑,人也使不上什么力气。

  「……灿烈!」

  这一声,却唤来了门外的丫鬟。

  「大少爷,您终于醒了!」

  小丫鬟激动地说着,不顾床上愣住的边伯贤,又急忙折回屋外,对另一个丫鬟吩咐着:「快去禀告大夫人,就说伯贤少爷醒了。」

  边伯贤呆呆地看着丫鬟复返回屋,哑着嗓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丫鬟端起了桌子上的一碗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少爷不记得了吗。」

  怎会不记得,但却不知那是梦还是醒。

  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丫鬟把碗递了过去:「少爷还是先把这药喝了吧。大夫嘱咐过的,等您醒来先喝了这碗药。」

  边伯贤接过碗,却没有喝的打算,只是直直地望着她。

  「……灿烈呢。」

  丫鬟不禁一愣:「这……他……」

  原来我生病是真。

  那么,我共你携手出逃,与你朝暮归隐,也全都是真。

  可我为什么会回到这儿来。而你现在又在哪里。

  「灿烈他人呢。他人在哪儿。」

  边伯贤心底愈发冰凉,握着碗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此时,却有人忽然破门而入,直冲至边伯贤床前。

  「竟然还惦记着那个臭小子!你真是丢尽了我们边家的脸!」

  「老,老爷……」丫鬟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已见边家老爷一巴掌挥下去,打在了边伯贤脸颊。这一巴掌大概用尽了力气,他被打得倒在一边,用手扶住了床沿才没让自己翻下床去。而他手中的药也全泼了出来,在锦缎被子上洒下了大片暗色药渍。

  「老爷您做什么呀!」大夫人此时也急忙迈进了房门,见了房内此情此景,赶紧扑上前去护住了边伯贤。

  「他才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您现在打他是想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吗!他昏迷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啊!」

  「我就是要等他醒来教训他!」边老爷已是气得眼角发红,「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到底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看他怎么对得起边家的列祖列宗!」

  边家老爷说着,伸手又要去打。

  「老爷!」大夫人厉声喝道,「您非要再把他送回阎王手里才开心吗!」

  老爷望着她含泪颤抖的模样,哼了一声,甩袖愤然而去。

  看他离开,大夫人这才在床边坐下,心疼地看着轻咳着的边伯贤,手抚上了他红肿的脸颊。

  「孩子啊,你别怪你爹,他也是担心你担心得紧,这才……」

  「爹没有打错。是我自己做了愧对边家的事。」边伯贤气息仍是不稳,轻声说着。

  大夫人拭了拭眼角,「总归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害您担心了。」

  大夫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娘……」

  「嗯?」

  「……灿烈他……灿烈他现在在哪儿?」

  边伯贤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而大夫人一听这个名字,神色既是心痛又是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

  「娘……您告诉我,是不是他把我送回来的?」

  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他托人写了急函寄来了家里,我们这才派人出去把你找了回来。」

  「那他现在人呢?」边伯贤急忙问道。

  大夫人望着他,轻声叹了口气。

  「我们给了他些银两,打发他走了。」

  「……他……走了……?」

  望着边伯贤怔怔的模样,大夫人平静了一会儿补充道:「这也是念在他还有些良心,知道把病重的你送回来。日后,你也不必记挂他。我们边家给他的盘缠足够他过下半辈子了。」

  眼前忽的一阵晕眩。边伯贤伸手撑住了床边。

  原来,我们并未相隔黄泉路,却是在这茫茫红尘中散至了天涯与海角。

  终是不再得见。

  +++

  木亭下,案桌前。花红柳绿,正值春意盎然。

  「哥,给你看这个。」

  边仲良说着,往身旁人面前放了个小玩意。

  然而边伯贤仅是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便也没再有什么反应。

  边仲良讨了个没趣,暗想大娘叫自己给大哥解解闷的差事还真是难做。

  「哥身体好些了吗。」他又问道。

  「好多了。」边伯贤依旧是淡淡地应着。他手撑着额头,双眸望着前方,神色平静,无波无澜。

  仿若一件没有生气的人偶一般。

  边仲良扁了扁嘴,不再搭话。不久,却听身边那人难得主动开了口。

  「仲良,那是在做什么。」

  顺着大哥的视线望去,边仲良看到了几个丫头随着大管家往大门方向走去。

  「哦,是从府里挑了几个丫鬟,给太奶奶那边送去。怎么了?」

  「……没什么。」

  边伯贤望着其中一个丫鬟的身影,轻喃着。

  「芍药花又开了啊。」

  边仲良奇怪地望向他:「什么?」

  那人却摇了摇头。

  望着这样终日寡言的大哥,边仲良心里有些进退两难。有些事情在他心中虽是耻于开口,但是面前的人,却怎样都无法让他安下心来。

  「哥……」

  「嗯。」

  「那人……临走前,有话叫我转达给你。」

  闻言,边伯贤猛地转头看向他,那神色中的激动,跟之前魂不守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你说……谁……?」

  「……灿烈。灿烈他……有话对你说。」

  边伯贤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起这个。」

  「因、因为我并不懂当时他话中的意思。但是现在想来,说给你听你自然会懂的吧。」

  眼前的人紧紧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说算命先生算得没错。」

  听到这儿,边伯贤的呼吸几乎一窒。

  「他说他的劫已经过去,他说——」

  「他说他终是可以荣华富贵了么。」边伯贤忽然轻声接道。

  边仲良一愣,「他只是叫你……好好活着。」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哥的反应。但是除了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之外,边伯贤的神色仿若一潭死水。

  「……知道了。」

  他说着,便站起了身,转身要走。

  望着他清瘦的背影,边仲良沉默片刻,忽的拉住了他的衣袖。

  「哥。」

  边伯贤回头看他。

  「……我们长得还挺像的吧。」

  「……」

  「虽然我没你聪明,不比你优秀,但我们还是很相像的啊。」

  边伯贤看了他一会儿,便又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边仲良望着他离去时的身影,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

  又过了几月,边府上下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绸布几乎把整个府邸围了个遍,像是缠绕笼罩的禁锢。

  边伯贤成亲了。

  他最终还是与唐家大小姐结发成婚。边家大夫人急着替还带着旧疾的儿子冲喜,也更是为了让他安定下来,赶紧成立家室,别再顾念其他。唐家虽是对于边伯贤曾经无故的失踪以及科考并未中举而颇有微词,但却仍是不愿放弃与富甲一方的边家联姻的机会。于是在世人眼中,边家与唐家这双门登户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成亲,是件喜结良缘的美事。

  ——三拜过后,前尘往事便是奈何桥边的水。

  边伯贤与妻子住进了边府最大的一座院房。他的身体虽是落了些病根,却也逐步康健了起来;而妻子也是大家闺秀,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二人虽仍是生分,却也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他捧了一把灰,掩埋尽了记忆里那些个花前月下的过往。

  唯有偶尔回到曾经的旧房斋去坐坐时,他才会恍惚觉得,那案边窗外还会有人探进头来,仍是一副灿烂嬉笑的少年模样。

  ……三年了啊。

  你过得还好吗。

  「大少爷。」

  那日,边伯贤正浸在模糊的回忆中时,却被一声呼唤惊扰。

  他向敞着的房门处望去。

  是芍儿。

  那时青葱的丫头,现在已带了些成熟女子的风韵。她的嗓音仍是动听,正轻声唤着自己,「大少爷。」

  边伯贤想起,这几日太奶奶带人回了边家消磨时日。想是芍儿也跟着一同回来了。

  「怎么了。」他望着她,淡然问道。

  芍儿咬了咬唇,轻声开口:「恕奴婢斗胆相问,今日大少爷可得空闲?」

  「何事?」

  「可否……」她犹豫了片刻,似是鼓起勇气般抬头看向他,「可否,跟奴婢去一个地方?」

  边伯贤望着她,久久没有作声。

  +++

  该是很长时间没有来到后山了吧。

  自从那人离去,这后山便也成了记忆中如沟壑般的伤疤,教人不愿触碰。

  去后山的路上,芍儿一直低头走在前方。而边伯贤却因这上山的一路,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涌一般纷至沓来,悠然复现。

  那个人……他曾在这儿午后小憩。他曾在这儿与他放过风筝。他曾在这儿给他拿草编了蚱蜢。他曾在这儿为他青涩吟诵,那首越人之歌。

  灿烈啊……

  本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模糊的少年的脸,不知为何,今日却在脑海中清晰得毫发毕现。

  难以言喻的直觉直贯他的心间。

  心脏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他问着。

  眼前的女子却是沉默无言。

  「他……他是不是在这里?」

  声线也跟着颤抖起来。

  眼前是逐渐开阔的平地——快要到后山山顶了。

  芍儿渐渐停了脚步,驻足不前。

  边伯贤冲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双肩。

  「灿烈他,他会来这儿么?」

  芍儿望着他笑了,牵动着嘴角却也惹出了泪。

  「是啊……他一直,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心中仿佛被冲破了一丝光亮,边伯贤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人呢?他在哪儿?」

  芍儿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来,遥遥一指——

  「他这几年,一直都在等着您啊。」

  边伯贤急忙回头去看。

  不远处有片芳草地尤为葱茏,嫩黄的野花随微风轻轻摇曳。一旁一处凸起的土堆上却是寸草不生,被四周的花草围着,显得格外凄凉。

  ——那是一座孤坟。

  芳草萋萋。离人泪,诉梦中旧时戏。

  边伯贤愣愣地望着那座坟冢,半晌,才喃喃开口。

  「告诉我……这不是他……不是……」

  芍儿早已是泪湿满襟。

  「灿烈他就在那儿……还请大少爷与他好生相见,他可是一直在这儿守着您啊……」

  边伯贤如遭雷击一般,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迈着步子,向那野花青草间的坟冢踉跄而去。

  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灿烈,正站在花草之中,静静地笑着,等他走来。

  「灿烈……」

  眼前少年的笑容绽得更为灿烂。然而等边伯贤伸手过去,那人却如云烟般消散。他跌跌撞撞地扑坐在地,面前只有那方矮小的土丘。

  灿烈……你怎会睡在这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那抔土。

  「是何时的事……」

  芍儿站在他身后,也望着这坟冢悲恸。

  「在他把您送回边家的那一天,他就……」

  「……怎么会……」

  芍儿啜泣着,几度欲言却难以开口。

  「他是被……是被边家人活活打死的……」

  闻言,边伯贤眼前一黑,心脏仿佛刹那间被人狠狠攥紧。

  「自打他要送您回来,他便知晓自己的结局。」

  一阵风吹过,扬起她的眼泪,仿如断了线的珠串。

  「在边家做下人这么些年,他怎会不清楚……跟着您回来,边家就不会放过他的啊。」

  边伯贤细细地摩挲着那沙土,就好像握着那人粗糙厚实的手掌。

  「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年来,我安于暖室,衣食无忧。甚至与他人成亲,共筑家室。却不知你一个人在这荒凉之地,孤寂地沉睡了三年之久。

  我们为何要如此相见。让我知道你独自富贵也好,甚至是贫穷困苦也好,起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不是隔着这层黄土,阴阳相断,我连你的指尖都触不到。

  灿烈啊……对不起……

  「对不起……」

  「大少爷不必自责……」芍儿擦了擦眼泪,站在他身后轻声安慰着,「他走得……也算安详吧。」

  「行刑那时……二少爷也在场。灿烈临走前,二少爷上前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当时灿烈奄奄一息,把二少爷认做了您……他以为自己是死在了您的怀里……所以他,他是笑着走的……」

  芍儿恍惚忆起那日情景。那时的她见边家那些人撤走了,才慌忙跑上前去,却听灿烈执着仲良少爷的手,微笑着轻声交待了几句临终之言。

  「他叫您,好好活着。」

  清风拂来,伴着青草香。

  ——你赴了黄泉,我又如何独活。

  人世苍茫,浮沉过往。纵满腹锦绣,又奈何你无暇多情人间。

  边伯贤无声地靠在了那坟冢上,眼泪慢慢渗进了黄土里。

  身后那棵大树静谧而安然,枝桠舒展着迎向日光。树下两个少年嬉笑着,相互追逐间跑去了树后,不见了踪影。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