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夏至。万物皆繁茂。
「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
即便离得远了，也能听到从一间院落里传来的书声琅琅。
在故安这座偏僻的小城中，本是没有私塾的。个把月前，忽然有人在这儿辟了个废弃的作坊，用作了私塾。起初来念书的孩子并不多，后来消息慢慢传了出去，周边的乡镇人家也把孩子往这里送，渐渐地学生便多了起来。
正午时分，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跑出了学堂，嬉闹声不绝。私塾先生是最后走出来的。他抬手挡在额前遮住日光，眯起眼睛望着孩子们喧闹离去的身影，笑容不自觉地浮上脸颊。
真是要夏天了。
边伯贤这样想着。
「先生，先生。」
他转过头，看到一位大娘提着篮子笑吟吟地称呼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先生，这是我家自己收的鸡蛋，还请先生笑纳呀。」大娘掀开篮子上的蓝印花布，里面码了一整篮子的鸡蛋。
边伯贤赶忙道，「这怎么行，我不能收的……」
「您就收下吧。我看您年纪轻轻，教这么一群孩子念书实在是辛苦。」
他依旧推辞着，心里也有些惭愧起来——毕竟在正常的私塾里，只有德高望重的长者才够资格作个私塾先生。自己虽是曾中会员，但仍资历尚浅，有时想想，还真是愧当夫子。
大娘见他仍是推拒，便二话不说将竹篮塞进他手里，又赶忙道：「先生可莫再客气，这篮子一来一往的要是掉在了地上，那可就浪费了这些个鸡蛋呢。」
边伯贤无奈，只好收下，「那我就谢过您的好意了。」
「不必客气呀。我家孩子在家里一直夸先生教书教得好呢，不像城里的老夫子那般严厉，讲解起来又有耐心。」
闻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低头看去，那躲在妇人身后的小男孩似乎有些腼腆，并不说话，只是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话说之前没见过先生呢。是刚来这里的吗。」
「……嗯，我前些日子才来的，打算日后在此安定下来。」
「不过感觉先生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呢，怎会——」
边伯贤笑道，「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您过奖了。」
大娘笑得淳朴：「先生这等相貌真是不多见的呀。不知先生您成家没有？」
「……还没。」
「诶，我倒认得一个姑娘，在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漂亮，人也贤惠，先生若是有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
边伯贤哭笑不得，赶忙摆手：「不必不必，有劳您费心了。」
大娘看他似乎真的没有这方面心思，倒也为自己的过于热心而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就不打扰先生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们说就是。」
「多谢您了。」边伯贤微微欠身，目送母子俩离开后，便也拎着篮子拿了书本慢慢往住处走去。
来到故安快有一个月了吧。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曾经以为前路未卜，道途艰难，以为家府之外的大千世界也容不下逃亡的禁侣，现在看来，似乎可以定下心来了。
他恍惚忆起第一次提出这个计划时，那人惊诧的眼神。
「这、这怎么可以？」
灿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不解而震惊的神色。
「你怕么。」边伯贤倒是依旧平静，定定地望着他，仅是稍微急促的呼吸显示了他的紧张——亦或是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的期待与兴奋。
那人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怕，只担心你会——」
我没事的。边伯贤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
「这是个机会，灿烈。」
「少爷……」
「只有这次了。」
眼前高大的人沉默着凝望了他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
装作一切如常地告别了家人之后，便是日夜奔波，遮掩躲藏。虽少了放肆携手人世间的快意，没有归途，不知前路，但在旅途颠簸疲惫不堪之时，手被那人在衣袖中悄悄握住，便知惜福。
边伯贤这样一路悠然回想着过去，竟已不知不觉地到了自家宅院门口。
这是间很小的宅子，差不多才够得上在边家灿烈住的下人房那么大。边伯贤穿过门前的院落，进了家门，把那篮子鸡蛋放在一旁，便开始整理起桌旁的书本来。屋子里设施简陋，没什么能归置物品的地方。离桌子不远处便是床，刚来时灿烈自己动手给加宽了些，正好够两个人睡下。
来到故安定居下来，算得上是一时偶然。
那时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没有目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但大约是一路奔波实在艰辛，从未受过苦的边伯贤小病了一场。时逢二人来到了故安，便多住了些时日养病歇息。后来发觉这个小镇实在清静，远离喧嚣，也觉终有一日要安定下来，便决定落脚于此，若是日后无波无澜的话，便在此度过一生。
两人的盘缠虽不算少，但前途茫然之时也不敢贸然花掉太多银两。之前为了给伯贤看病也花了不少，而且两人也不想招摇于人前，便买下了这么一间质朴的小宅子。虽是陋室，但胜在宅院里花草繁茂，景致宜人。
从此，日子虽是清贫简朴，却也是花前月下作伴，执手相看待老。
想到两人将是这样闲云般自在的一生，边伯贤不禁莞尔。
「伯贤！」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语调都带着笑意。
边伯贤回过头去，看到灿烈提了不少东西进了家门。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伯贤惊讶，上前帮他接下。
「今天发了工钱，就多买了些。」灿烈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笑着说道，「去小馆买了两样你爱吃的菜，又去巷口买了你喜欢的那个桂花糖。今天天头也热，我又买了个西瓜给你解解暑。」
「不用为了我买这么多的呀。」边伯贤嘴上埋怨着，心里却是觉得幸福。
「这段时间让你受了不少苦，我们也该偶尔改善下伙食嘛。」
灿烈望着他，觉得他自边家出来之后人便瘦了许多。边伯贤打小就爱生病，不比自己身强力壮的，于是灿烈常常担心边伯贤过不惯这苦日子，担心他害病。
「我虽然不叫你少爷了，但这辈子啊，我都得把你当少爷养活着。」
边伯贤听得心里一热，嘴上却是不依：「凭什么我就得让你养着，我自己也可以干活养家的嘛。」灿烈外出做些苦力，而边伯贤则是教人读书，闲时也会帮人写写字帖，做些笔头上的活计。
「是是是，伯贤先生您最厉害。」灿烈边说边把菜肴摆上桌，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贯钱串递给了他。
「喏，发的工钱。」
边伯贤接过，走到柜子边拿出了一个木匣，把钱装了进去。又顺道拿了笔记下数目。
灿烈静静地看着他，看他认真记账的模样，想到几个月前这人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心中既是感慨也有些心酸。
「对了，今天我在街上，被个算命的老家伙拦下了。」
边伯贤回头看他，「替你相面吗。」
「嗯，说我今年人生有道坎儿，过了这个坎儿之后，来年便是大富大贵之命。」灿烈说起来，神情竟有些得意。
边伯贤则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虽不信这些，他却有意跟对方开玩笑：「那你怎不说富贵之前还有个劫呢。」
灿烈当个真事儿一般认真起来：「劫已经过去了啊。我们从府里逃出来，这是多大的坎儿啊！现在安顿下来了，就等着来年大富大贵了哈哈！」
「你还真信呀。」边伯贤拿他没办法，无奈地笑道，「分明是说些好听话骗你银两的。」
灿烈抓了抓头发，「总归希望是这样的嘛。」
「你就这么想要变成有钱人啊。」
「起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刚把匣子收进去的边伯贤闻言不禁怔住，再回过头去，便对上了那人认真的脸。
「以前，你喜欢吃那些精品菜肴，只用得惯滕云阁最贵的那套笔墨纸砚，睡的床也不知比这里的要软多少倍。」
「……」
「这些，我现在都没办法给你。」
少年说着，眼睛垂了下来，有些无力的悲伤。
「灿烈……」
边伯贤望着他，看他颓然地挠了挠头，如往日那个憨厚少年一样。
可他心里已然开始考虑着更多的事。
「行啦，我们吃饭吧。」灿烈意识到了话题的沉重，打算转换气氛。
边伯贤顿了片刻，跟着微笑应道：「知道了，未来的灿烈少爷。」
「……灿烈少爷？」
「是你说你来年会是大富大贵之人的嘛。」
「哦，哈哈。」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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