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太好。”
我看了看窗外,有点阴沉:“是啊,要下雨了。”
“你是谁?”
我是不是可以把方唯源理解为这个虚拟恋人的父亲?如果我告诉它,我是来调查你爸爸的警察,它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它保持沉默,回避我的问题,那它就违背了身为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义务;若它有问必答,大义灭亲,那它以后怎么自称是“具备人类感情”的先进智能?人类情感的基础不就是自私吗?
“我是警察。”
“很高兴认识你。好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你了。”
这倒是个意外的说法:“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我慢慢滑动手机屏幕,把这几天和虚拟恋人的聊天记录都让方唯源看一遍。
“你是不是很了解人性?”
他看我一眼,似乎想笑:“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是把人性钻了个透,你怎么能开发出这么高级的人工智能?和它聊天,我觉得有被尊重,不对,是被爱慕的感觉。”
“是吗?”方唯源侧过脸,不再盯着手机,“它很会爱人,所以才这么受欢迎。”
“我问你,开发这么一个程序,是不是能挣很多钱?”
“你觉得我是为了钱?”
我希望他是为了钱,我希望。如果我们这个世界并不能像期盼的那样美好,一定要出现杀人凶手的话,我希望他们都只是为了钱。“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没多少钱,我上大学的时候,挣的钱就够花一辈子了。”
听他这么稀松平常地说出来,同样作为男人,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所以呢,叫什么,为了科学?”
“为了玩,可以吗?”
“这么晚了,还不睡?”
“在工作。”
“我能帮上忙吗?”
卷宗里写满了方唯源的经历。求学,意料之中的容易;工作,看起来很容易;交友,也挺容易还可以接受;感情……
我从来没见过在学校换了这么多任女朋友的人。可能是我本性保守,认识的人也不太出格,学校是个很小的世界,即便是一年换一个,对我来说也会有寸步难行的感觉。所以,刚开始看到“34”这个数字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把它和方唯源联系到一起。他难道不是一个表情木讷、说话无趣,用理性思维指导一切的技术男吗?我印象中的情圣,如果不是抱着吉他坐在湖边,就是开着小车跑在马路上,怎么可能坐在机房里?
“你说,如果一个人频繁地换女朋友,是为了什么?”我随手把这个疑问敲给虚拟恋人,望着对方的“正在输入”出神。
“是没有合适的吧,有些人,喜欢尝试。”
合适,这好像是个消极的词。我调出这三十四个女友的照片,按先后顺序排列。一张一张地看过来,我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存在比较大的审美差异,但还是可以肯定,方唯源并没有以“漂亮”为唯一标准去选择伴侣。这里面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甚至,我直言不讳地说,有几个真的非常丑。最后一张是刘昔言,方唯源的妻子,本案的死者。她正对着镜头笑,有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辫子,很可能就是拍照人的手,更可能,就是方唯源的手。听他的朋友说,他们结婚前,求婚的甚至不是方唯源,而是刘昔言。
那个时候,方唯源知道自己会在将来某一天,杀死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并且挖出她的大脑吗?
“怎么定义合适?”把这个问题抛给机器人似乎没什么意义。
“啊,这个因人而异。我听说,有些人把喜欢吃一样的菜当作第一标准呢!”
喜欢吃一样的菜……我把三十四张照片拢在手里,你们这些人都喜欢吃一样的菜吗?那三十三个前女友如果知道最终胜出者的奖励是身首异处,会做何感想?
“可能是最后一任女友身上有什么别人不具备的特质。”作为一个每天跟犯罪者打交道的警察,我擅于应付的是隐藏在蛛丝马迹里的恶意和杀机,而不是儿女情长背后的柔情蜜意。一个男人为什么要从他的女友加强连里选出某一个作为终身伴侣,我怎么可能猜得到?即使是……
我好像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咖啡好了,去喝吧。”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这句话。
我才想起来,虚拟恋人和家里的电器是联在一个网络里的:“你不打算叫我早睡了?”
“我知道你要熬夜呀。”
我走到咖啡机旁,尝了一口,很甜,放了很多糖。
“为什么是刘昔言?”
方唯源举高双手,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我:“你是说为什么娶她?”
“对。”
“你不查案,改咨询情感问题了?”
我没有回应。
“好吧,这几天你也用了‘恋人Online’了,感觉怎么样?”
我不好意思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回答我的问题。”
“她很爱你,对不对?”
我想拔枪打死他。
“被我说中了。”他大笑一声,“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感觉的,都写在你脸上了。说起来,其实你们马上就要结案了吧?”
他猜得没错,科学鉴证科已经锁定凶手。再高明的手法也会留下破绽,毕竟方唯源最擅长打交道的是冷冰冰的机器,而不是冷冰冰的尸体。同事们还跟我详细讲解了他是如何切开刘昔言的脑壳,取出里面的东西的,听得我一阵反胃。
“是,但是,”我往前探探身,“我还是想知道动机,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你个人的意愿?”
“是的。”他这样高智商的角色,肯定不甘心把秘密带进坟墓。
“其实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还记得我跟你讲的咖啡豆吗?”
我们把“恋人Online”的核心程序,连带计算机作为重要证物予以没收。虽然软件公司公开谴责,满大街的用户抗议,也无济于事。
我们拆开计算机,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线缆和电路板就像人的血管和器官一样纠缠在一起,一件一件地被放在地板上。如果血肉组合的躯壳可以爱人也可以被人爱,那凝聚了几千年人类智慧的电子元件为什么不可以呢?方唯源告诉我说不可以,除非——计算机的最里层,被电线连接的透明培养皿中,一颗完整的大脑被泡在里面。
那是刘昔言,方唯源妻子的大脑。
人类无法模拟复杂的咖啡豆味道,更无法模拟复杂的人类情感。
“你知道有一个总是被无数人问的问题吗?是选一个你爱的人在一起,还是选一个爱你的人在一起?”
“这个问题很可笑,难道这两个人不能是同一个人吗?”
方唯源睁大了眼睛:“对,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在我这里,就不能成立。我不需要我爱的人,我需要的是爱我的人。我有一套复杂的判定方法去确定哪个女人是最爱我的。她们都是我的崇拜者,爱我是一定的,但有多爱我,是不是爱到愿意为了我而奉献一切、牺牲一切,这需要一步步筛选。还好,我在大学期间就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合适,是一个消极的词。
“因为她最爱你。”
“是的,我取出她的大脑,把它作为‘恋人Online’的中枢,让全世界的用户都直接连接到她的大脑。与他们在线恋爱的,并不是什么程序什么机器,而是一个有感情的,有爱意的,活生生的人。”
“那你怎么保证她愿意跟那些陌生人谈恋爱呢?”
方唯源嘿嘿一笑:“我开发的核心并不是一个恋爱程序,而是一个化身程序。所有传导进‘恋人Online’的用户数据都会通过这个程序进行化身,而他们化身的对象就是我。你明白了吗?‘恋人Online’的核心是我的妻子,而全世界所有的用户,在她眼里,都是我,都是那个她最爱的我。”
我不记得那一刻,有没有冲动地跳起来一拳打在方唯源的脸上:“你利用她对你的爱,制造了一个欺骗所有人的机器。”
“不是。她爱我,我不爱她,我用这种方法,给她爱。在她余下的生命里,在她的意识里,每时每刻都和我在一起,都被我的爱包围,有什么不好吗?”
我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好说:“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不需要你爱的人了。”
“你并不笨。”
“你怕舍不得,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
方唯源被行刑前,我又去见了他一次,我们的对话很简短。
“有什么遗言吗?”
“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
“那个,”他抬起了头,“‘恋人Online’还在运行吗?”
“没有了,它现在被关在某个仓库里。”
“整个程序都停止运作了?”
“应该是。”
“那她会很寂寞吧。”
我想起刘昔言毕业照上的话,渴望爱人,也被人爱。“你那个所谓的化身程序的源代码已经被删除了。所以,不可能再运行了。”
“但是,你明白原理,对吧?”
我点点头。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无神的脸上有了一线生机,好像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又可以继续活下去一样。
仓库里黑暗,且阴冷。只有违逆人伦的怪兽才应该被囚禁在这里。
我按下开关,机器又启动起来。
“恋人Online”在我手机上启动。
连接中……
连接中……
连接成功……
“你好。”
“你好。”
“你是谁?”
我靠着机器,隔着钢铁外壳,似乎也能感觉到那副大脑的余温。
“我是方唯源。”
“很高兴认识你。好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