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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鹿野苑的重遇(2)


于是,我告解了:“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但是,此前我一直梦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我曾看见你在菩提树下打坐。也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我爱上的会是一个和尚。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以为顺着梦中的指引,我将找到一生的幸福。但是现在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种指引。难道是佛祖要我受教出家吗?中国有个很有名的戏叫《邯郸梦》,说吕洞宾点化成仙的事。那么,你也是佛祖派来点化我的吗?可我不想出家,佛说六根清净,我虽然对世间繁华并无恋慕,但我心中有一万个疑虑,我永远做不到心无旁鹜。在莲花塘边,你说过我是自杀,其实不是的——不完全是。我并不是想自杀,我只是不想活。”

我停了一停,发现已经不能用英语来措辞表白,于是改成中文,不大置信地问他:“不想活,和自杀,是两回事,你明白吧?”

他点点头,也改用中文念起一首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顿一顿,仍用英文说,“生与死,得与失,都是相对的概念。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对生命无所眷恋,所以也无惧。你不惧死,也不恋生,你不会特地去自杀,但在面临死亡时,却没有求生的****。”

我的泪又流了下来,为他再一次那么准确地说中我的心声。人们总是会本能地分辨自己的同类,并被与自己相似的人吸引。但我与大辛素昧平生,僧俗有别,连国籍和肤色都不相同,却偏偏熟悉得好像在面对另一个自己,即使在他面前曝露伤口也不会觉得羞耻。

已经注定了不会有将来,于是,我惟有交付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剖白,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天地,交给这佛轮初转的鹿野伽蓝:“自从父亲去逝,母亲改嫁,我便等于同时失去了这世上两个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离开母亲的家后,我一直过着寄宿生活,从没有人来探望我,就好像这世界把我遗弃了一样。无边际的自由,无边际的恐慌,仿佛一朵蒲公英被风吹着到处飘荡,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会关心。

“我试过努力去爱别人,与我没有血缘或亲戚关系的人,但是他们都走不到我的心里去。我对同事尽力帮忙,爱护每个学生,对朋友的要求总是尽量满足,好让我觉得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着,可是我始终无法真正亲近任何人。多少年来,我无法在任何人的身边睡着,生怕他们会在我睡熟的时候死去,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着我,宛如呼吸般无刻不在。

“我害怕再一次面对死亡,但却不害怕自己濒临死境,因为如果我死了,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天色暗下来,偌大的遗址公园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或者,还有无数游荡其间的两千五百年前的亡灵?倘若那些沙门不曾往生,来不及轮回,他们会继续守候在这里缅怀往昔吗?

大辛催促我:“要关园了,你该回去了。现在回瓦拉纳西,还来得及。”

“我不回去。”我仰望他,在黄昏的余晕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你不给我答案,我决不离开。”

“世事无常,何必执著呢?”大辛苦口佛心,“拥有和失去,是相对并立的关系。世上万相,本是虚幻——父母、兄弟、爱人、仇人,都只缘于因果。前世之因,今世之果;今世之因,后世之果。你说你在梦中见到我,也许是因为我们前世有缘,今世只是重逢。”

“那么,我们的前世是夫妻,还是情侣呢?”我故意这样问。

大辛不以为忤,平静地说:“也许是夫妻,也许是兄妹,也许是恩人,也许是仇人,更也许,我们根本不是两个人,而只是一朵花,一株草,一只鸟,一条鱼,在某时某处陌路相逢,有一段未了的心愿,遂到今世来了断。”

“就好像,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听他满口禅机,我忍不住语含讽刺。但接着我想到他虽然谙熟中文,却不可能知道徐志摩,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轻轻说,“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女人曝尸荒野,有人经过时,为她披了件衣裳;另一个经过的人,则替她挖土掩埋。到了第二世,他们几个再遇见,那女人与第一个为她披衣的人有过一场露水情缘,却嫁给第二个为她埋葬的人并且白头到老——这,就是你说的缘分和因果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说:“我们遇见,是缘;离开,是分。一朵花有开有谢,这是缘分;人有聚有散,也是缘分。随缘安分便是福。”

“我不信。如果相遇是缘,那为什么又要分开?如果离别是分,那又何必相遇?我不信我和你的缘分是这样浅,我不信二十年寻觅千万里追踪就只是为了见一面两面。我要和你在一起,寻找真正的答案。”

“佛偈云:‘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你太执著于‘你’和‘我’的概念,也就是由‘此’及‘彼’,其实无‘此’则无‘彼’。你说过你是做老师的,如果老师是因,那学生便是果;前世是因,今世便是果。所有的因果都是一种对应互存的关系。佛说:‘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你若能想通因果,也就明白了起缘,得以觉悟。”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已经感受到了你,这算是什么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果?难道就只是相遇相识,见这一面?你说聚散就是缘分,可是这样的缘分,徒然使我痛苦,那又怎么能算是一场因果?”

天上的星星渐渐多起来,大辛无法说服我,已经放弃辩论,顾自打坐念起经来。

我只觉饥肠辘辘,却倔犟地不肯离去。我倒要看他能念多久?大不了,便这样陪他打坐到天亮。

在莲花塘边的那个夜晚,是我十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个晚上。池塘里似近还远的蓝莲花,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当我溺水时在岸边经过的打伞的和尚,还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我身旁念经的侧影……在我内心深处,一直都希望那一幕重演,让我陪他再度过第二夜,第三夜,第一千零一夜。希望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都可以看见他,听到他念经的声音。

我不知道什么是“此”,什么是“彼”,我只要有“你”,有“我”,有莲花。

经声停歇,他到底也念完了,不得不理会我,问:“寺庙里有客房,可以留宿善信,要帮你安排房间吗?”

“我自己会找地方的。”我任性地回答,想看看他会怎么做。他会担心我吗?会求我或者哄我吗?会像俗世的男女那样,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吗?

他温和地说:“已经关园了,只有比丘才可以从小门进出。等我出去,门就要上锁了。”

“那就把我锁在这里过夜好了,说不定会看到佛祖显灵。”

他不再说话。我以为他会继续劝我或者留下来陪我,却不料,他只是站了一会儿,竟然真的转身走了。

我呆住。对着满目疮痍和漫天星辰,独自倚坐在佛祖故所的断壁下,任由夜色将我层层包裹,依稀听到遥远而缥缈的梵乐,我梦中的音乐。

整个鹿野苑到处都是各国修建的佛寺,我甚至无法分清那声音来自真实世界还是虚幻的公元前。这曾经的精舍,无论它在两千年前有多么辉煌,此时却只是死寂荒凉,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地方。

历史过于悠久,拥挤了太多故事的地方,总是会有一种忧郁的气息,何况这里还曾被尘埋了近千年。鼬鼠出没,鸟鸣啁啾,这是《聊斋》里才会有的夜晚,黑暗中孕育无数险恶。我不是第一次恋爱,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但这样冷冰冰地被人丢在荒野中不闻不问,却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我怎么会把自己放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难道爱上一个佛门弟子是自取其辱吗?

自从离开继父的家以后,我总是频繁地转移住处。每当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在****里呼吸着前房客留下的气味,我就会有这种无所适从的迷失感。而此刻的鹿野苑,仿佛集中了这一生中所有寂寞的夜晚,把它们的颜色气味叠加在一起,发霉的毯子那样沉甸甸地压下来,使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孤单、挫败,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连流泪的力气也失去。

但是并没有过多久,夜色迷茫中一个白色的影子向我走来,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宛如凌波微步,飘飘若仙。

我瞪大眼睛,心跳几乎停止,他回来了!

我的大辛,他终于来了!

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