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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鹿野苑的重遇(3)


在这孤寂而幽黯的时刻,他那样笃定地走来,就如一道光射进黑夜,整个的鹿野苑都跟着震荡了起来,柔软的芳草仿佛在月光下起舞,发出嘈嘈切切的轻香。我甚至看到远处的池塘,有蓝莲花一朵朵竞相绽放。

我再一次看见了天堂!

大辛手里托着一叠被褥,在我身边轻轻蹲下来,他说:“如果你要呆在这里,盖条厚点的被子也无妨,不过,你没有吃晚饭,临睡前喝碗热汤吧。”

我明白了,他不是丢下我,而只是不强求。他劝我离开,我不肯,他便顺我的意,由着我留下,但尽他的心,让我睡得暖一些,这便是“随缘”。

佛教主张“任持自性,轨生物解”,这就是“法”,也就是梵语的达摩(Dharma)。

水流自有方向,随器成形,太阳有起有落,花开便会花谢,白天过去是黑夜,四季轮常,生老病死,宇宙万物依照自身原性和一定轨迹发展消亡,这便是法。

佛的境界,便是对一切“法“的性状如实觉悟,没有增一分,也没有减一分,只是平等普遍地感受并遵从,并且努力使他人觉悟,当自我醒悟的“正觉”与感化信徒的“他觉”的智慧和功行都已达到最高的圆满境地,也就是“圆觉”或“无上觉”的时候,佛便成了佛。

大辛,这虔诚的佛门子弟,此刻便是在以他自身的言行告诉我,什么是法,什么是缘,什么是依法随缘。而这自觉觉他的修习,便是功德了。

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名因缘相遇的善信。

他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说话的口吻就像面对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有种不必多言的随意与平淡,这样的亲切让我一阵神伤,莫名地就觉得悲哀。因为他越亲切,我们便越遥远;他越真实,未来就越绝望。

“能留下来陪我吗?”我恳求,“佛祖割肉饲鹰都愿意,我只是让你陪我一会儿,不算奢求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想听。”我知道他要讲的一定会是劝我放弃执迷的佛家故事,急忙先发制人,“不要讲典故,也不要念佛偈,如果你肯讲,就给我讲你自己的故事。”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自己’?”他思索了一下,说,“那么,我给你念一段《薄伽梵歌》吧,是《摩诃婆罗多》中的一段。”

我想起小辛说过大哥很小就可以整段背诵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不由心中微喟。还以为是我在无意中做了辛哈兄弟俩的媒系,但是现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是为了大辛而来,小辛才是媒介。

大辛开始轻轻背诵,先用印地语念了一遍,接着改用英语,而我在心里迅速地译成中文,大意如下:

“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

不要去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他的工作高尚。

为你的职责死了,虽死犹生;

为别人的职责活着,生不如死。”

我在心里又反复念了几遍,叹息:“怎么觉得也和佛经差不多?”

“所有的格言警句,听上去都如佛偈。”他微笑,“但凡经文,无非‘道理’二字。”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掉了句书包,料他也听不懂,不过是不甘示弱而已。

果然,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两遍,分明是第一次听见。我想起小辛每次听我说起成语或唐诗时都会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禁笑道:“如果小辛在这里,一定会说:‘什么道?什么可以?你说慢一点。’”

他有片刻的停顿,分明也在想念自己俗世的弟弟。但是他什么也不肯流露,只是问:“刚才那段歌中的意思,你明白么?”

“但什么是分内的事呢?还有,那段歌的意思分明是要大家各安其分,认可自己的阶级与种姓,但是佛祖的根本主张不就是‘四姓平等’,要废除阶级的吗?”

“是的。但佛祖顿悟的根本是来自印度教义,提取真理,废除歧义。众姓一家,皆为兄弟,无分贵贱,莫非前因。安于天命,则视死如归;奢求过望,则苦海无边。”

“我还是不太明白。”

“是我的中文不太好。”他改用英语说,“印度教义讲究轮回,佛教也讲轮回;但印度教义要求人们服从,说人生来就分了贵贱;我佛却认为众生平等,贵贱无别,在今世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当以平常心视之,看空看淡,无须强求。”

我仍是半明半昧,却已不便纠缠,只得默默喝汤。是牛奶蘑菇汤,味道异常鲜美。我有些惊异于寺庙的香积厨会有这样的手艺,不禁问:“寺里经常接待欧洲施主吗?怎么会是法式风味?”

“是我在法国上学时练习的手艺。”

我没想到可以喝到他亲手做的汤,不禁心中温暖。记得佛祖圆寂前的最后一餐,也是吃了铁匠准陀供奉的蘑菇汤,大约其中不慎混入了毒蘑菇,遂致腹痛不止,强撑着走到居诗那耶,就圆寂了。

不过,这既然是大辛亲手为我做的汤,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样会视为甘露的吧。

但是接着我感到一丝震荡,想不起这段记忆从何而来。我是从哪里读到关于佛祖误尝蘑菇汤的典故的呢?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这里不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灵魂在倾听着我们的对话,见证我们的相处。刚才的那些念头,就是他们塞到我脑子里的。但不知为什么,感受到周围还有其他生灵并不让我害怕,反而有种心安,仿佛因为有了他们的见证,我与大辛的交往便得到了认可,从此不可抵赖。

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这鹿野苑的重逢,这邂逅相守的夜晚,还有这浓郁美味的蘑菇汤。

大辛收了钵子,再次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再呆一会儿。”我也再次要求。

他停了一下,温和地说:“人生至苦在贪得无厌。佛祖弘法,并非要人人皆出家,但只希望众人得悟,能够‘放下’,才有大欢喜。”

“那么,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抬头仰视着他,如同五比丘拜见佛陀。“你深谙佛理,自然最明白‘缘分’是什么。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多深,多远?”

他摇头:“再深远的大海也是有边界的,只是我们望不见。缘分也一样。”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缘深似海,还是说我们的缘分有界定?”

“所以才要‘悟’。如果你用眼睛看海,就是无边深远;如果你用心想象海,就知道它一定会有穷尽。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才是聪明的,不可太执著,只要随缘就好。”

我不知道海在哪里,却已经被无边的海水淹没。我在海中挣扎,不知道哪里是岸,更不知道谁是渡我的舟。我赌气地说:“我宁可在海里淹死,也不愿隔岸观火,临渊羡鱼。”

我连用了两个成语,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也许这是一种小小的报复——既然他尽说些让我听不懂的禅机,我何不以艰深的中国成语来回应。

他凝视我,欲言又止。我在他澄净如恒河水的眼波中沉溺,绝望地沉溺。如果两千五百年前有个女子爱上佛陀,那么佛便是她心中的撒旦。是与非,缘与孽,情与罪,哪里那么容易分辨?

乔达摩的妻子在无法唤回丈夫之后,只得也脱下金簪华服随佛出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但是她真的斩断情缘六根清净了吗?她是为了追随他还是为了忘掉他?

我看着他离去,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沉陷,仿佛堕入无边深渊。夜色如此幽深,我知道他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我已经不可以再强留他,但是,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然后独自留在这荒野里和那些若有若无的鬼魂们相处一夜吗?

上天仿佛听见我的祈祷,忽然下起雨来。

细雨如丝,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我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知道,大辛一定会再回来。不管他有多么抗拒我,再不在意我也好,哪怕只当我是一只迷路的流浪猫,他也不会忍心把我留给风冷雨急。

我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瞪得眼睛几乎要失明了,终于看到他打着伞匆匆走来。

抢在他把伞递给我之前,我决绝地说:“如果你不同我在一起,那么我不会用这把伞。”

他站住,明显地犹豫。我知道他可以丢下伞转身离开,也预备了他无论怎样劝我开解我都决不妥协,但到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挨着我坐下来,将伞遮住我们两个。

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我终于走近了他。我知道这一刻是我抢来夺来不顾尊严羞耻矜持礼法偷了来的,也知道他的留情只是一种施舍,就像我说的:佛祖割肉饲鹰一般的牺牲。但是我不管,我遇到他,看见他,爱上他,却注定要失去他,那么,能够温存片刻也是好的。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裳,隔着薄薄的衣衫,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我会记住,这是我们一生中最近的距离,亲密无间,就是这样了。

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后,终于说,“请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