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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鹿野苑的重遇(1)


距离瓦拉纳西以北约十公里处的鹿野苑,是释迦牟尼第一次讲经的地方,也就是佛家所说“****初转”,堪称是佛教的发源地。

当年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剃发为僧,苦修六年而不得悟道,身体极度虚弱,在河中洗浴后竟然没有力气爬上岸来。幸而天神垂怜,让大树垂下枝条,援引他上岸。他在岸边昏睡了片刻,再醒来后,不由对过往所为产生怀疑:如果这样的苦修都不能有所觉悟,那么会不会是选错了悟法之道呢?这时有一位名叫苏嘉妲的牧羊女经过,看到他如此憔悴虚弱,便取出乳糜施舍他。五位随从见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奉,不再坚持绝食,以为他改变了志向,竟产生了鄙视之心,并相约从此不再追随他,敬畏他。

悉达多失去了最后的依伴,遂与五随从在鹿野苑告别,独自来到二百里外的一棵毕钵罗树下,在地上铺了吉祥草,向着东方盘腿而坐,发誓如果不能证到无上大觉,宁可让此身粉碎,也终不起此座。他苦思冥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一个月光娟好的晚上豁然开朗,圆满禅定,完成了最重要的觉悟。

那一刻,云垂海立,天地澄明,佛法从此诞生。而毕钵罗树也从此称为“菩提树”,释迦牟尼成佛处则称为“菩提道场”或“菩提伽耶”。菩提,就是“觉”的意思。

顿悟得道后,佛祖重新西行还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伙伴。五随从远远地见他来了,都相约不要起立拜见。但是当释迦牟尼走近的时候,那种威严不言而喻,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垂手侍立。

于是佛陀坐下来,为五随从讲解自己悟得的“四圣谛”,即人生轮回、苦海无边、善恶因果、及修行超脱之道。那五位心悦诚服,也立刻顿悟了,成为第一批佛教僧人,也就是佛教史上的“五比丘”。

彼时正是雨季,池沼里开满莲花,林中的小鹿也跑出来听教,“佛、法、僧”三宝俱立,即佛宝、法宝、僧宝,佛教从此诞生。

五比丘随佛弘法,僧伽迅速扩充至六十余人,众弟子遵从佛训,“外乞食以养色身,内乞法以养慧命”,白天到村镇里传法说教,晚上回到山林静修。佛教以鹿野苑为创基,日益发扬光大。

而佛祖降生的蓝毗尼、顿悟成佛的菩提迦耶、首次传教的鹿野苑、和圆寂火化的居诗那耶,便合称为佛教四大圣地。

特别的是,印度虽是佛教起源地,然而这四大圣地的重新确定与开掘,却是通过我国玄奘和尚《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才完成的。

这都要拜土耳其的穆斯林所赐。十二世纪后期,伊斯兰教袭入印度,宣称安拉是惟一的真神,并大量毁坏异教的建筑与雕像。到了十六世纪莫卧尔王朝建立,伊斯兰教仅逊于印度教成为本国第二大教,阿克巴大帝以及沙贾汗都是主张“三教统一”的,但是那个杀父弑兄的疯狂教旨主义者奥伦泽布登基后,却背弃祖宗遗训,大肆破坏佛教建筑。鹿野苑的佛迹被毁坏殆尽,房舍被推塌,佛像被砸烂,最轻微的破坏也是砸掉了佛的鼻子——大概他们毁坏不了那么多的佛像,于是便以佛的鼻子为象征吧。

此后,佛教在印度日渐式微,鹿野苑湮没无闻,印度大地上再不见一座佛寺,一个僧人,佛教就像一阵飓风袭过,曾经辉煌而后消逝无踪。直到莫卧尔政权解体,宗教自由,佛教才由伊斯兰卡重新传回印度,而四大圣地以及灵鹫山讲经处等佛教建筑也重新被一一开发。

而开发的主要依据,就是借助中国古典文献。

在玄奘的笔下,一千三百年前的鹿野苑规模宏大,僧侣众多,《大唐西域记》中留下这样的记载:

“婆罗尼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僧徒一千五百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精舍之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来身,作******势。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无忧王建也,基虽倾陷,尚余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余尺,石含玉润,鉴照映彻,殷勤祈请,影见众像,善恶之相时有见者,是如来成正觉已初******处也。”

“伽蓝”特指僧侣集中居住修行的园林精舍,当年的“鹿野伽蓝”是印度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划分为八个地段,规模宏大不说,楼台水榭也都极其精致。

然而此时,当我走在绿草如茵的鹿野苑,当年台观连云、长廊四合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层轩重阁”如今只余断壁残垣,看去一片苍凉。“高百余尺”的达摩塔(Dhamekh)还是在的,造型朴拙,呈圆椎状拔地而起,像一个倒扣的石钟;然而“七十余尺”的石柱却无可觅迹,但听说有断碣保存于博物馆中,也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柱,现在已经成为印度的国徽。佛陀生活过的精舍,如今被破坏得只剩下一段残破的台基,但仍然被不时前来朝拜的信徒们涂满金水,显示余威犹在。

有和尚坐在树下拈动佛珠默念经文,还有几位喇嘛打扮的西藏僧人在围着圣坛转经,梵音声声,使整个鹿野苑平添了一种神圣的气息。

我抚摸着圣坛浮突不平的石壁踽踽独行,在这古老的佛教圣地,耳边却无由响起一首****的中国昆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付与断壁颓垣的,又岂止是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呢?

有游客在草地上野餐,偶尔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此时在国内正是寒冬腊月,而这里却绿树成荫,翠草青青,小鸟蹦蹦跳跳地啄食客人洒下的面包屑,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在喧嚣的瓦拉纳西城里游荡了几天,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于市声鼎沸,忽然到了这样一个鸟鸣宛转、空气清新的地方,就好像从彩色电视转台看黑白默片,或是交响乐换成笛子独奏。

渐渐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在景点看到的印度人,大多都是冠履鲜亮,态度文雅,连神情中都透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雍容华贵;然而一离开景点,那些迎面拥来的小贩或乞儿,立刻便展现出印度人的另一个面貌,肮脏的长衬衫,皱巴巴的宽腿裤子,脸上永远是一个贱兮兮的笑容,简直为“阶级”和“种姓”这两个概念现身说法。

从未有一个时间地点,可以让人像在印度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出身”这回事。虽然我不能准确地分辨究竟哪一位是婆罗门,哪一位是刹帝利,哪一位是吠舍或者首陀罗。但是无疑的,那些态度安祥举止雅淡的人肯定出自名门,而那些小贩们的种姓则一定不够高贵,因为在印度,即使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贫穷的婆罗门,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有失体面的事情来。虽然在今天的印度已经不再由种姓决定职业、收入,而且不同种姓间的通婚也变得平常,但是血统这种东西是遗传的,上千年的历史积淀流淌在印度人的血液里,反映在他们的态度中,哪怕卸去衣履,单凭眼神,你也可以轻松地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了“贵族”的概念,度假村里挤满了大腹便便的暴发户,再多的钞票也掩不去他们本质上的粗鄙与贫穷,往往越是有钱的就越是道德低下,因为那些钱往往不是来自正路。但在印度则不同,这里虽然穷,却有着真正的贵族,由血统、种姓、千百年的教育与财富浇灌出来的贵族。他们品行高尚,举止优雅,最难得的,是那种在中国大都市的成年人中久违了的冲淡澄澈的神情,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在印度,真正的高贵不是体现在衣裳举止上,甚至不是品德善行,而是神情态度——高贵的神态,才是最不容模仿不可伪装的。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年轻人的歌舞,又往前走去,穿过草地,便看到一片用铁丝网围起的鹿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头鹿在散步,倒有七八个孩子在卖鹿粮,一见游客便立即围过来推销。十卢比一小袋,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为了摆脱他们的纠缠,于是花五卢比买了一小捧,权当体会一下饲鹿之乐。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开始还肯高高昂起头来配合一下,后来就懒洋洋的,喂到嘴边就吃一口,不喂到嘴边,连头都懒得抬。

此前看过资料,知道鹿野苑的英文名Sarnath 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

套用一句小辛常说的话就是:“这里有一个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王喜欢猎鹿,于是鹿王令众鹿抽签,每天都要有一头鹿把自己献出去给国王射杀,以此保护其他的鹿群。这样,国王每天射到一头鹿,便心满意足地回宫。有一天,他正想弯弓搭箭时,忽然看到那姗姗行来的公鹿气度高华,两眼含泪,非同一般。

国王很惊讶,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头鹿仔细打量。而那头鹿在这时忽然口吐人言,原来,他是鹿王,因为今天轮到一头母鹿要被国王射杀,而那头母鹿怀了孕。鹿王不忍心一尸两命,让鹿群的数量加倍递减,但是重新抽签又对别的鹿不公平,于是就决定由自己来代替那头母鹿献身给国王。国王听了十分感动,从此下令这一带永不许猎鹿,这样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译作鹿野苑。

我一边喂鹿一边想,当年玄奘有没有在我站的这块地方站过呢?

钟声悠长,是召集和尚做晚课,也是催促游客出园。我随着人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唤:“娜兰!”

天崩地裂,万物静止。我久久地站立,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敢回头,生怕变成盐柱。

很慢,很慢,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终于转过身来。隔着鹿群和铁网,隔着嬉闹的孩子和游客,我看到他——身披袈裟的大辛!就在我打算返回的时刻,没有早一分,也没有迟一秒,就这样正正地看见了,唤住了。

他唤我“娜兰”!那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的声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是大辛,一个印度比丘!

我不知该惊喜还是悲泣,怎么会是这样?娜兰!那梦里的声音,那千百遍呼唤我的人,怎么会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异国和尚?这是佛祖的意思吗?还是父亲的委托?

如果,如果我没有来到鹿野苑,如果我早一分钟离去,如果我就此继续游程或是回到德里,也许我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大辛,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才是我要找的人。

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他了,我能怎么样?他是一个比丘,出家人,佛门弟子,为什么?!

多少年来寻寻觅觅,日思夜想,我一直在寻找那声音的主人,于千万人中千万次回头,每一次都是错。如今,终于找到了,但是我和他,能有什么将来?

大辛告诉我,他已经来此三天了,就在旁边的莫甘哈库提寺(Mulgandha Kuti Vihar)挂单。由于白天游客太多,所以留在寺里做功课,或是帮助洒扫来答谢方丈,只有早晚游人稀少的时候才来园中打坐。

我点点头,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一万驾马车滚滚经过。自从在莲花塘边遇见他,我就一直在想念他,希望再见一面,也一直相信会重逢。但我发誓我的爱慕并无杂念,我只是将他看作一位有德行的比丘,一个救我命的恩人,还有,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如此而已。

当然,也许我是自欺欺人。也许我早已爱上了他,当在莲塘边我专注地打量着他俊美绝伦的侧影时,当第二天早晨面临分手我心中无限留恋时,当我在瓦拉内西一天天若有所思地徘徊时,当我风尘仆仆地来到鹿野苑并下意识地寻寻觅觅时,我就该知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对他的言诉不清的思念与眷恋,就是爱。

但是如果没有人拆穿,我就可以不去面对,不必承认,而任由那一点点爱意在时间长河中慢慢消散。

然而,他却偏偏撕开了真相,用一句简短的呼唤,一把熟悉的声音,那么利落而直截地,轻而易举把事实大白天下,让我连一个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面对了自己一生一世的爱情。

原本只当作一场邂逅,但是现在才知道,远远不是那样简单,不是一段偶遇、一次交集那么轻松,一切皆非偶然,我千里迢迢来印度,根本就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他才来到印度,来到瓦拉纳西,来到鹿野苑的!

瞬时间心里有千万个念头闪过,我想奔向他,紧紧拥抱他来确定这不是一个幻像;我又想拔脚逃开,跑得要多远有多远来逃离这场因缘——与一个和尚有缘,注定我会受伤!

不知道自己都胡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园的,好像灵魂在他开口呼唤的一瞬间就被喊了去,如今走在街上的只是我的形骸。

如果他再晚来一步,或者我早走一分,我们就会擦肩而过,永不再见,而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梦里的人是谁,也许我会一直寻找下去,寻找到死。但如果是那样,会否是我一生的福分?

这短短一生中,我一直在失去我爱的,但没有哪一次比此次更加彻底——还在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注定要失去他。那么,何必相逢、何必相识呢?

我知道我会爱上他,在我身陷莲花池塘看到他打伞经过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但我一直用我的理智在克制着。可是在命运面前,在他的呼唤声中,理智何用?

爱情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永远不被预知,当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迟了。

我几乎是踉跄而行,走到公交车站时,看着那些争相上车的游客,听见司机催促上车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不能抬起脚来。有个声音对我说,上车吧,回到瓦拉纳西,回到你原先的计划中,从此相忘于江湖,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另一个声音却说,就这样结束了吗?你一直在寻找他,如今终于找到,却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这样沉默地离开?那么,从前的寻找又有何意义?将来你难道不会后悔吗?说吧,无论他接受或拒绝,这是你惟一的机会。

终于,我转过身,又重新走回遗址公园,走过高大的菩提树和石堵波,走过褐色的残碑断碣,一直走到佛陀精舍遗址前,他果然在那里念经。

看到他,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身体像奶油一样挥发在空气中。

暮蔼沉沉,笼罩着整个鹿野苑,将残破的地基与绿茵一类镀上层温柔的橙黄色,看上去浑然一体。仿佛那些断壁生来就是那样残缺,仿佛这绿草已经生生灭灭了几千年,而他,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念经,我走遍千山万水就只为了到来这里。

我再也忍不住,扶着断壁慢慢坐倒,终于掩面哭泣起来。

他停下了诵经声,却并不问我为何,也不劝说,只是静静地守候。

时间如恒河之水拐了个弯儿,哗哗地往回流,流回到我们在莲塘边相遇的那一刻。那天也是这样,我在哭,而他在念经。

为什么,每一次,我都是以流泪来面对他?

许久,我擦去眼泪,简截地说:“我喜欢你。”

如果是面对一个俗世弟子,无论我有多么深爱他,也不会这样直白莽撞。然而他是一个比丘,再多的试探迂回,欲诉还休,患得患失,或者佯狂畏羞,又于他有何意义呢?

爱上这样的人,除了坦白,或者说,告解,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