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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朝圣阿旃陀(2)


“这是我的责任。”小辛横我一眼,“不要再争了,我们现在就去孟买,然后买机票去瓦拉纳西,再去鹿野苑,去菩提迦耶,去王舍城,去灵鹫山,甚至居诗那耶,蓝毗尼,总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找得到,我也可以再见大哥一面;找不到,就当是陪你朝圣好了。”

我沉默下来,这时候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无论道歉或是道谢,在此时都显得虚浮尴尬,难以启齿。

忽然小辛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地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着他。他却欲言又止,吟哦起来。

我忍不住催促:“好消息是什么?坏消息又是什么?”

“好消息是:辛哈喜欢娜兰,娜兰也喜欢辛哈。”他悲凉地微笑着,大眼睛里贮满泪水,略停了一下接着说,“坏消息是:娜兰喜欢的辛哈,是哥哥。”

我空洞地笑了一声,眼泪随之再次震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时钟好像被突然拨快了一样,我们马不停蹄,从阿旃陀赶到孟买,在被称之为“维多利亚终点站”的孟买火车站停留了五分钟,对着那座哥特式建筑与犍陀罗风格完美结合的豪华门楼衷心敬叹了一番,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飞往瓦拉纳西。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惋惜——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那著名的“寂静之塔”。据说那是印度惟一的“鸟葬”之地。在一千多年前,很多波斯人为了拒绝加入伊斯兰教而迁来印度,在孟买附近定居下来,因此当地人就含糊地称他们为“波斯教”。他们认为火、水、大地、空气都是极其洁净不可污染的,因此拒绝火葬、水葬、土葬等仪式。而是将尸体集中在一座丛林围绕的敞开型高塔上,交由飞鸟来啄食,以此为人生对大自然的最后一件功德。其形式有些像我国西藏的“天葬”。

在灵魂升天之时,身体也跟着飞鸟飞上了天;在生命的轮回之前,肉体先在鸟腹中轮回了一番。波斯教徒对于身体的奉献,是一种彻底的潇洒,几乎是刚烈的。

我从飞机窗口极力地往下望着,希望能看到那高耸的寂静之塔,结果当然是看不见的,连一只鸟也没有看见。

黄昏时分,飞机在瓦拉纳西降落,天边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追着我们从机场一路烧到火车站。车窗外所有的建筑,行人,车辆,街道,都镀上了一层恍惚的金色光辉,仿佛一道流淌的金水河。

微微起了风,夜色也随风轻轻摇荡着,我们就在这蒙昧飘摇的夜景里登上火车,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赴菩提迦耶。上车的时候,我们都一厢情愿地相信着大辛就在那里;但是一下车,实际的困难就和厚厚的噪音一起拥挤了上来,寻找的希望看起来是这样渺茫。

菩提迦耶与鹿野苑不同,要热闹繁嚣得多,佛教的寺庙、印度教的庙宇、还有伊斯兰教的清真寺都不在少数,穿着各种僧袍的沙门、喇嘛、祭司、圣人、穆斯林接蹱而行,漫天神佛在迦耶城的上空来来去去,反而让人无法听清来自天界的神诏。

佛祖曾经洗浴的尼连禅的河水汤汤不息,菩提山石窟里佛影依旧,摩诃陀的小屋内立着牧羊女苏嘉妲以乳糜供养佛祖的塑像——事隔两千五百年,佛祖修行悟道的足迹俨然,中华寺、韩国寺、日本寺、泰国寺、越南寺、缅甸寺,几乎亚洲所有的国家都来此建寺,似乎全亚洲的僧人都来到这里朝圣了,那么多金色的面孔中,我却到处找不见大辛。

我们找遍了周边的山区,走过一间间佛寺,敲开一户户人家,收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失望渐渐累积成巨大的绝望,使我在佛陀正觉的菩提树下放声痛哭起来。

菩提道场的大正觉塔巍峨庄严,雕镂繁复,香火鼎盛,完全看不出曾被沙土掩埋六百多年的惨痛。佛祖坐悟的那棵菩提树早已不见,但在同样的地方,人们重新种下的菩提树也已经枝繁叶茂,前面不远处是红砂石的金刚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说:“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

正觉,只是修行觉悟的第一步。其后还要布道弘法,使他人受教,谓之“他觉”。只有在自觉觉他的修行上都达到最完满境界,才可称之为“圆觉”或“无上觉”。

故而,得道高僧的大去又称为“圆寂”。

寺院的莲花池使我看了特别伤心,无法不想起在池塘中与大辛的初见。我跪在菩提树下哭泣,祈求神佛为我指引,使我觉悟。我不是信徒,从没有吃斋念佛的经历,但是此时此境,除了“临时抱佛脚”,又能怎么做呢?

我低头吻着大菩提树的树根,吻着我手上的莲花戒指,哭了又哭,求了又求。

哭泣令大脑窒息,忽然之间,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一样,千千万万的碎片在四处飞溅,无数的光亮和声音纠缠在一起,就好像太阳黑子爆发一样,每一粒碎屑都是一种影像。而在那些声音和影像中,我惊异地看到了父亲——或者说,是想起或者感觉到了父亲。

他既是熟悉的,又是全新的,既是年轻的,又是疲弱的,他凝望着我的慈爱的眼,他的怀抱的温度,他咳嗽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药水味,以及无数和他共同生活时的片断……那些声音、色彩、气味、记忆,从我的身体深处生出、飞扬、爆裂开来,烟花般腾空,飞向大菩提树的枝枝叶叶间。

爸爸。爸爸。我依恋地向虚空伸出手去。树叶发出近乎喧哗的声响,无数的光点拥簇着父亲的幻像消逝在枝叶掩映的碧蓝天空,就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呆呆地仰视天空,忽然就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一样。这一路上,我常常有种幻觉,好像父亲一直跟我在一起,随我一起来了印度。我梦见他在恒河洗澡,梦见他在我去瓦拉纳西的旅途中提醒我“要小心”,梦见他来鹿野苑的旅馆看我,可是现在,他离开了,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留下我,茫然地倾听着风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天音如手指翻动经书。可是我听不懂,听不懂。

忽然间人们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用各种语言呼喊唱诵,我惊愕地看到许多人都跟我一样泪流满面,小辛拉起我说:“他们说佛祖显灵了!”

佛祖显灵?难道是听见了我的苦求,故来垂怜?我和小辛随着人流一起拥向莲花池,看到眼前叹为观止的奇迹:满塘的莲花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号令似的,正在争先恐后地次第开放,花瓣噼哩啪啦地绽放开来,有隐微的清香随风摇曳,就像是莲花在说话一样。

所有的僧侣与信徒们一同跪拜下来,口宣佛号,以头触地,无比虔诚。他们中间没有父亲,也没有大辛。我不得不觉得自己的渺小和自做多情——磕长头的善信们每一个都是这样虔诚,即使佛祖真的愿意垂怜,也必会先顾惜那些真正对他顶礼膜拜的信众吧?

我绝望地,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与痛苦中备受煎熬,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身体上的——我的意志坚定不移,但是肉体却软弱了,我捧着我的胃,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与衰竭,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我用尽全部的心血力气来伪装,不让小辛看出我的病痛,阻止我的寻找。但是他的眼神这样担忧关切,我怎能视而不见?我可以坦然承认对大辛盲目而偏执的爱情,但我能面对小辛对我的情义吗?

在菩提迦耶盘桓了三天,我已经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憔悴得也像是一个梵修的苦行僧,形销骨立。人生苦短,然而执著的思念和燃烧的渴望却会使它变长,度日如年。

几天的舟车劳顿与胃病折磨使我整个人脱了一层皮,每天早晨刷牙都会弄得满口血沫,不知道是因为牙龈发炎还是我太过用力——我总是担心胃痛使我口中有不良气味,而且过度地预支体力使整个人都有种虚浮的感觉,哪怕做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全力以赴。

小辛几次劝我回德里,但终不能说服我。

一件事坚持太久之后,就会渐渐忘记初衷,执著于那件事的本身,而忘记最初坚持的目的是什么。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大辛,只是下了决心要把这寻找坚持到离开印度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自己在大海捞针,但是人生在世,有几个人几件事可以值得你拼了性命去寻找,去守候?

第四天下午,我们决定离开菩提迦耶。

下一站,王舍城。

火车站的气味与噪音让我从心底里厌烦,只是远远看到那些穿着红衬衫顶着行李箱的搬运工人,就已经觉得胃里翻腾起来。小辛领来购票表格,那蚯蚓般的小字居然跳起舞来,模糊成一片。

我双脚如踏棉花,要撑着订票柜台才能站稳,只得强笑着说:“生平最怕的就是填表,以为只有中国人才喜欢填表,没想到印度表格更多,连坐火车也要填表。你能帮我吗?”

“当然。”小辛接过表格,对着我的护照一格一格地填写,一边笑道:“谈娜兰,英文读法就是娜兰谈,和我们的‘那烂陀’差不多呢。”

“那烂陀?”我一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王舍城不远,传说释迦牟尼曾在那里讲经,所以也是一个圣地,同鹿野苑、菩提迦耶、还有阿旃陀一样,都是依仗你们那位圣僧玄奘的书籍找到遗址重新开发的。那烂陀,Nalanda,玄奘翻译成‘施无厌’,但在梵文中,其实是‘莲花’的意思……”

小辛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而我早已听得呆住了。我们愣愣对视,这瞬间都已经明白了。

多么明显的暗示,多么清晰的指引,娜兰谈,那烂陀,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那声音不是在呼唤我,而是一早就向我指名了去处——那烂陀,莲花盛开的地方!如果大辛会选择一个圣地静修,还有哪里会比那烂陀更合适,更配称他的心性?

初到德里接到的第一件礼物银莲花戒指,大辛的写字簿还有房间墙壁上的手绘画,在莲花池塘的相遇,阿旃陀手执莲花的佛雕像,菩提迦耶莲花池的异动……在在都提醒着大辛真正的去处啊!

我怎么竟会这样愚钝?!

买好车票,我们第一时间找到家网吧,上网搜寻那烂陀的资料。

原来,它自公元一世纪起便开始兴建,经过笈多王朝?六位君王数百年的支持和扩修,不仅是众比丘清修的精舍,同时还是全印度最大的佛教学校。世界各地的僧人慕名而至,极盛时拥有九座寺院,学生多逾万人。

玄奘西行时,曾来此求学七年,并在回忆录里留下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晕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竦其外。诸院僧室皆有四重重阁。虬栋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棍。甍接摇晖,榱连绳彩。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

僧徒主客常有万人,并学大乘兼十八部。爰至俗典吠陀等书,因明声明医方术数亦俱研习。凡解经论二十部者,一千余人;三十部者,五百余人;五十部者,并法师十人。唯戒贤法师一切穷览,德秀年耆,为众宗匠。寺内讲座,日百余所。学徒修习,无弃寸阴。德众所居,自然严肃。建立已来七百余载,未有一人犯讥过者。国王钦重,舍百余邑充其供养。邑二百户,日进粳米****数百石。由是学人端拱无求而四事自足,艺业成就斯其力焉。”

“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我喃喃地念着,真是悔恨自己的贫乏无知,此前怎么会对这久富盛名的那烂陀毫无所知,却只是念念不忘四圣地,以至于耽搁了那么多工夫,竟没能早一点醒悟。

我早该知道莲花是线索,指引我一点点揭开真相。却偏偏兜兜转转,因为蒙昧而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佛祖在试炼我的诚意,故意设置层层迷障,就像唐僧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取得真经。

小辛帮我把资料打印下来,匆匆看了一遍,大受挫折:“念了四年中文大学,怎么这张纸上竟没几个字认识,没有一句能够明白。”

找到新的线索令我精神大振,忙安慰小辛说:“这是古文,别说是你,很多中国大学生也未必能够明白呢。等会儿上了车,我慢慢解释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