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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朝圣阿旃陀(1)


阿旃陀的发现据说是有真实记载的,但听上去也像是一个神话:

1819年,在德干高原一处群山环绕的峡谷中,英国军人约翰史密斯追猎一只老虎误入丛林,追到悬崖边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明明感觉射中了,却见老虎纵身一跃消失在岩壁间。

史密斯追着老虎的踪迹来到崖边,看到藤蔓深处隐隐约约现出一尊佛相,不禁大吃一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海德拉巴藩王。王说:“早就听说德干高原上有一座雕在悬崖上的石窟寺院,但没有人能说清到底在哪里,难道就是你说的老虎隐没的地方吗?”于是派人将岩壁上的藤蔓清除干净,这才发现天然屏障掩映的,不是一座两座石窟或是佛像,而是整个令世界震惊的石窟群。

这座老虎引路的宝藏,无论从美术、雕塑、佛学、还是历史研究领域来看,都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消息传出,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蜂拥至此,遍查典籍,考据出它大约始建于公元前二世纪,公元六世纪时虽已停止建造,却还依然鼎盛,这可以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得到验证。

公元638年,玄奘西行来此,听到钟声响于山涧,遂往拜谒。他这样形容:

“国东境有大山,叠岭边嶂,重峦绝狱。爰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面壑……伽蓝大精舍高百余尺,中有石佛像,高七十余尺。精舍四周雕镂石壁,作如来在昔修菩萨行诸因地事,证圣果之祯祥,入寂灭之灵应,巨细无遗,备尽镌镂。伽蓝门外,南、北、左、右各一石象。”

这是十九世纪以前人类历史上关于阿旃陀的惟一文献。

此前我曾在国内参拜过我国四大佛窟中的三座:敦煌莫高窟、洛阳龙门石窟、和天水麦积山石窟。所以对阿旃陀的景象早已有所预料。然而在面见时,却还是被感动了。

因其原始。

阿旃陀石窟的数量相比于敦煌莫高窟要少得多,规模也小得多,因为它最初的作用不是为了敬拜,而单纯为了居住、潜修。

在原始佛教中,当释迦牟尼决定不拘泥于“林栖”,而答应接受信众的施舍建造僧侣宿舍时,原本有两种形式:一是“僧伽蓝摩”,简称“伽蓝”,意思是众僧共住的园林,就像我在鹿野苑见到的规模浩大的精舍遗址;二是“阿兰若”,简称“兰若”,意思是在山林间和村镇外的空闲处建造的小屋子,或独自一人、或两三人共住的清修之所,甚至不造房屋,就只是栖息于大树之下,也可以叫作“阿兰若处”。

石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作“兰若”的发展形式,其建造目的仅仅是为了方便僧侣远离尘嚣,在深山静修。因此工程十分简朴实用,三十多个石窟只分为两种形式:修行用的“教室”,和睡觉用的“卧房”。前者供有舍利塔,后者横有石枕石床。

在阿旃陀的石窟中,有四座静修处,其余诸窟都用于寝居。小的只容一人起卧,稍大一点的洞窟则供数人同住。在终年酷暑的阿旃陀,住在石窟里的确清净幽凉。抚摸石床,想象彼时僧人的简单生活,将一切物质需求降至最低,只求心眼空明,精神超拔,不由得肃然起敬。

敦煌莫高窟里虽然也有象征禅房的小洞,但窄小得连转身也难,更不要说放下石枕石床了。想来,并不是真正用于居住,而只是一种摆设,向佛窟始祖致敬的一种形式。

十号窟据说阿旃陀最古老的石窟。

彼时,还没有佛像。舍利塔,便是惟一的象征了。

舍利塔,又称“浮屠”或“卒塔波”,象征着供奉“佛舍利”的塔,造型朴拙,只是小小一座圆塔,全无装饰。由于印度早先并没有坟墓的概念,所以建塔以珍藏佛祖遗骨,其意义多少相当于中国的坟墓。

但是,不要轻看了这古朴简单的小塔,因为,它便是后来“佛塔”的雏形。

从十号窟走向十九号窟,很清楚地可以看到这一变化。

舍利塔上开始雕有巨大的佛像,石窟四壁的浮雕与壁画也越来越精美华丽。这时候,大乘佛教出现,僧侣们开始膜拜具像的佛,但仍简衣素食,心地无尘。而后,随着佛塔越建越高,“七级浮屠”的概念出现,佛像也越来越庄严、伟岸、黄金装身,终于成了金碧辉煌以财炫富来震慑万千愚夫愚妇的一尊雕像,而佛的旨意,却渐渐地远了。

不能不令人唏嘘——在佛教的发展中,“有相”与“无相”的演变经历了数百年,但在阿旃陀,却只是几步之遥。

比如从石窟初建到壁画的出现,中间隔了差不多六百年。而这已是迄今所知的印度最早的绘画。

佛主无色无相,一切以色相示人的事物皆属虚幻。然而窟中壁画仍是世间无价珍宝。这要庆幸阿旃陀地势幽闭,深隐山中,遂得以逃脱伊斯兰教徒的荼毒。只有自然驳落,没有人为毁坏。连天顶都彩绘着各种花卉、蔬果,色彩甚至还是相当鲜艳的。

洞中光线幽暗,气息阴凉,我和小辛各持一支手电,他是暖光,橙黄;我是冷光,幽蓝,凝神静气瞻仰着两千年前的古迹。

忽然就有些理解“印度时间”了。时间在这里是个很奢侈的浓缩概念,所有的景点与文物,动辙就要上溯几百甚至几千年,时光就好像一小块一小块形状各异的巧克力,被整齐地垒在精致的雕花盒子里,打开包装来,可以随意挑选一块两千年前、一千年前、或是八百年前的。

在欧洲参观那些建筑宏伟的大教堂时,常有人指着某建筑说有多少多少年的历史,然而那种以百纪元的年代观,在印度实在不值一提。百年的计量单位,在这里只算零头。怎么能怪印度人对于“小时”的概念不值一哂呢。

走在那些古老壁画间,仿佛走在时光长廊里抚今思昔。壁画的内容多半是关于佛经和本生故事,也有反映宫庭生活以及狩猎、畜牧、农耕、战争、歌舞和舟车的场景。

但我更喜欢的是飞天的画像。记得某位中国学者说过:敦煌是飞天的故乡。如果他来过阿旃陀,便知道早在两千年前或者更早,印度已经有了飞天。

飞天,在印度的称呼是阿婆裟罗,是诸佛中职位最低的神仙,其职能就是在佛祖布道时飞舞散花,制造气氛。她温柔多美,轻歌曼舞,衣带飘摇,而喜笑嫣然。她没有烦愁,没有心机,没有尘俗的顾虑与功利,率性而不张扬,一派天真却自成方圆,她使佛门肃地有了鲜活之色,拉近了神与人的距离,地位卑微却不可或缺。

如果在众天神佛中让我选一个角色来修行,我愿意做飞天,终日歌舞喧妍。

禅宗讲究“无爱无欲”,而阿旃陀在梵文中的意思便是“无思无想”。但飞天,必然是有爱的吧,不然,她如何歌舞?

我从没想过得道飞升,但是如果大辛要立地成佛,那我做个飞天相伴又如何?

一号窟的菩萨持莲花像是阿旃陀壁画中最著名的,菩萨温柔宛转,身段婀娜,其线条柔媚流畅,不辨男女。手持一朵蓝莲花,垂目含笑,似乎与众生有种不言自喻的默契。

我看着那朵莲花,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暗沉下去,幽深不知底里,而手电照明下的壁画却清晰得刺人眼睛,心中猛地一疼,连自己也不能预料的,顷刻间泪如雨下,忍不住跪倒在佛像前,泣不可抑。

一切都来得那么迅猛不可控制,当我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关掉手电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我哀切地哭着,一边为自己的任性觉得羞耻,一边又为了这无边的思念感到绝望。

小辛震惊地望着我,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问:“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我的胃的确很疼,但是,我的心更疼,就像有火燃起,而且越烧越旺,让我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分钟变成灰烬。我昏昏沉沉地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小辛,下定决心说:“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你回德里,我去菩提迦耶。”

“菩提迦耶?”小辛更加惊讶,“那不是往回走?早知道要去菩提迦耶,我们何必离开瓦拉纳西?”

我不语。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抛洒下来,跌落在佛座上。

他忽然明白了:“是因为我哥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表情复杂,喃喃说:“我早该猜到的。这次再见你,一直见你心事重重,失魂落魄,时不时就像是要流泪,尤其前天晚上看到你跳舞,那么难过,我就知道你爱上了某个人。但我一直在你身边,所以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可是这些日子里又并不见你认识过什么人。直到后来我发现,每次在人群中见到比丘,你就会变得很紧张,一定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于是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让你爱上却又这么痛苦的,只能是我大哥。”

我的心中无限凄楚,终于不得不对小辛坦白。是的,我爱上了大辛,不可理喻的狂热的爱,比我自己所知道的更深更强烈。

恒河在瓦拉纳西拐了个弯,注定我的人生也要在那里转折,我遇到了大辛,我改变了自己,我后悔没有在鹿野苑多停留几天,没有陪大辛一同上山。我真的只认识他几天吗?只和他相处过两三个日夜?可是在我心里,却好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哦,我多么希望可以守在他身边一辈子。他念经,我听他念经;他打坐,我看他打坐。只要可以看到他,听到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为什么我会觉得静修是我们之间的屏障呢?为什么会觉得他身在佛门便是拒我千里?我并不奢望他还俗,我也不必言不由衷地出家做比丘尼,他说万物各有其法,那我就遵从我们各自的选择,他爱佛祖,我爱他,这便足够了。如果我可以欣赏他就像欣赏一朵莲花,相对微笑,也是一种圆满。

我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这个。一定要。

是阴天,峡谷中风烟笼绕。小辛扶着我走下长长的阶梯,来到溪涧边坐下,久久没有作声。他受到的震动似乎比我更大。半晌方喃喃问:“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轮回?”

“或许吧,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他。就像绛珠仙草欠了神瑛侍者的甘露,惟有以一生的眼泪还他。”

“你在说什么?什么草?什么露?”

小辛没有读过《红楼梦》,听不懂我的比喻,他的思路还停留在石窟壁画前我突然哭泣的那一刻,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看到壁画就想起了我大哥,那会不会,我哥是佛陀某个弟子的转世呢?比方阿难,迦叶,舍利弗,目犍连,即使不是十大弟子之一,也必定是那一千多位证得阿罗汉果中的比丘之一吧?那么,我大哥在今世重新修行之后,一定还会再度成为得道尊者的吧?”

被他这样一问,我反而有些做不得准了,迟疑地说:“我当时正看着菩萨执莲花的那幅壁画,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一道光射进了我的心里,很疼,所有的思想都被震飞了出去,只是在那道光中看见你大哥……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可是,我们是找不到他的呀。”小辛苦恼地说,“我哥只说要入山禅定,鹿野苑附近那么多圣地,那么多山林,我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座山,即使知道,山林那么大,又去哪里找他呢?就好比现在眼前的这座山,有多么深远隐秘,如果不是那只老虎,或许永远都不能被人发现。”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大辛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火种,此刻那把火哔剥燃烧,亮烈灼热,只有与他相关的寻找才可以让我支持未来的旅行,否则我害怕随着火的熄灭,自己也会就此衰竭。

“鹿野苑附近能有多少圣地,多少座山?我的假期还剩下十天,我要用这十天时间来找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一座山一座山地找,找得到,就再也不离开,我不要护照,不要国籍,只想留在山林里陪他,哪怕当一个女流浪儿,一个比丘尼,一个野人,什么都行;找不到,我就相信是天意,会按期回中国,从此不再妄想。”我向小辛承诺:“也许你觉得我疯了,但是不尝试,我怎么都不会甘心的。我答应你,无论找不找得到,我都会跟你联系的。”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小辛跺脚,“好,既然你要找,我便陪你找,一座山一座庙地找,反正,这最后的十天里,不让你找他,你也是没有游兴的。”

“那又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