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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日王宫(3)


很幸运地,一个小时后,我们的火车居然准点进站了。我们与仇小姐挥手告别,挤在人群中上了车。

普卧车厢的秩序还算好,不会出现硬座车厢那种人满为患的无序状况,但印度人身上那种强烈的体味拥塞在这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就像是有形有色的,极沉闷的一张幔幛般将我包裹,呼吸维艰。

咖哩饺在胃里翻腾起来,仿佛棉花吸水般不断膨胀,我苦苦忍耐着,只希望能早一点到达阿旃陀。偏偏火车开出一个多小时后便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重新发动,却倒着又开回站里了,小辛下车打听了一阵回来说,车轮坏了,要维修。天哪,火车坏了这事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有修自行车的,有修三轮车的,也有修汽车的,还没听说过火车抛锚呢。修了大约两个小时,修好了,接着开。开没多久,又停下,接着修。

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吐完,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得瘫软地倚在车门上等待晕旋的感觉平复。

车窗外,大片树木与村庄流水般滚滚而去,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时间绑架了。全世界都在以自己的步伐有条不稳地前行着,而我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挟裹着飞速前行,什么都来不及带走,时间哗哗地过去,转瞬即逝,甚至看不清窗外的世界就已经失去了那一时那一地的风景——那些贪恋生命的怕死的人,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我倚在车门上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久才略微清醒,回身时,却发现车门上被人甩满了鼻涕,这会儿都蹭在我身上了。一阵恶心,忍不住再次呕吐起来,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吐无可吐,才终于停止。

我撑着最后的力气将衣裳蹭脏的部分洗干净,又重新湿着穿回身上来,一路摸回自己的铺位,连小辛问了我句什么都没听清,倒下便睡。

身体的痛苦会直接影响情绪,梦里交错出现的全都是生活中最不愉快的片断。

我梦见父亲在恒河中洗浴,太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水滴在他周围溅开如千万粒碎钻,我向他走去,水流湍急,无可渡我的舟。河水将我带离他越来越远,我在河水中挣扎,母亲在岸边凝望我,眼神忧戚,却不肯出手援救。两个异姓姐姐嘻笑自若,对我指指点点。我对母亲说:“我是你的女儿,你真的不管我死活?”母亲皱眉,似乎在抱怨我不体谅她,竟然转身离去。

这时候我想起父亲已经死了,哭泣起来:“带我走,带我离开这无爱的人间。”我大声呼喊,在梦里,所有的情感都放大数倍,不复日常的隐忍含蓄,眼泪飞溅得张扬恣肆。我对物质要求淡漠,但有强烈爱欲,对感情永远需索无度,需要爱人的认证来确定自己的生存价值,然而上天却偏偏吝啬,给予我的比平常人更少,有如空气稀薄令呼吸维艰。

在我徒劳的努力溯游间,漫漫恒河忽然夷为平地,我奔过去,看到的却不是父亲,而是大辛。他坐在莲花台上对我微笑,眼中无限悲悯。我跪倒下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小辛摇醒我:“Scarlet,你一直在****,是不是胃还在疼?”

我不愿使他担心,含糊地说:“没有,只是做噩梦。”

不仅仅是噩梦。

那梦境使真实生活中的许多细节被翻腾起来,那些强压在我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往事——在我跟随母亲去到继父家中的第六个年头,一次为件小事与两个姐姐起了争执,两个人合力把我逼在墙角推搡辱骂。恰好母亲下班回来,我奔过去求救,但她们恶人先告状,反而指责我的不是,两人配合默契,不断为彼此作证,添油加醋地数落我种种莫须有罪行。我刚要反口辩驳,母亲忽然伸出手来,用力掴了我一掌,大声喝斥:“闭嘴!”

是的,我曾经告诉过小辛,在继父家中,每每开口说话就会被两个姐姐喝斥“闭嘴”,但那并不是全部真实,来自陌生人的喝斥并不足以伤害我这么深,并且带着伤痕行走许多年而依然不能愈合。真正的伤害,其实来自母亲,来自那突兀的无理的一掌,还有那句厌烦至极的“闭嘴”。那一刻我意识到母亲以我为耻,她根本不关心孰是孰非,不关心我是否受到冤枉或欺侮,她只是怨恨带着我改嫁所附生的种种烦恼,怨恨我的生命本身。

我不仅仅是这个家里最不受欢迎的陌生人,我甚至是母亲不愿意接纳的一个多余的生命。

这残酷的真相在脑中清晰起来的一瞬,就仿佛闪电撕破铅黑色的夜空,有着不可回避的刺痛。我跳起来扑向两个姐姐,试图与她们以暴力见真相。是她们冤枉了我,才让母亲对我这样轻贱厌倦,甚至以我的生命为耻。这让我对自己的生命也轻视起来,巴不得要与她们两个同归于尽。我用力扯着她们往阳台上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似乎是想要拉着她们一同跳楼。她们用力掰开我的手,拉扯我的头发,拉得粘血的长发一缕缕地扯下来,我都不理,只是跳着脚,用尽浑身力气号叫着,拼了性命地要用生死为自己讨一个公正。

这时候继父回来了,他像老鹰捉小鸡那么轻松地将我一扯便扯离了两个姐姐的夹击,抛垃圾一样随手抛在墙角,不耐烦地大喝:“都闹什么闹?不得安生。你也不好好管管。”后一句话是冲母亲说的,但语气分明在指责我。

我看着母亲,却只在她的眼中看到怨恨与烦厌,是在怨我惹事生非,让她被继父责怪吧?不论她怎么小心都好,两个异姓姐姐从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我知道她活得很艰难,才四十多岁便早早白了头发。生活的不如意使她对亲情这个词渐渐陌生,更对我心生厌倦,以为是她生命中不得不承负的一个包袱,再无怜惜。

有种说不出的冷袭击了我的全身,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鼻血滴下来,滴在红地毯上绣着的紫红牡丹花瓣上,一下子就融了进去。

这地毯是继父的品味,不仅是地毯,还有窗帘,床帏,壁画,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牡丹花。牡丹的寓意是富贵团圆。这个富贵团圆的家里,没有我的位置。

那一年我走出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高中结束,我以优异成绩毕业,完全可以选择一所更好的大学。但为了学费的问题,只报考了一间师范学院。为的是学费全免,包分配工作。

在成长岁月中,我强迫自己不去仇恨,强迫自己忘记所有的不快乐。但这个夜晚的漫长行车与噩梦使往事重现。我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有一种扭曲的惶恐,事隔经年,母亲那一掌的力度仿佛仍然留在那里。

那是一张被思念和病痛折磨得失去了水分与生趣的脸,羸瘦得近乎陌生,令人怔忡。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父亲的病逝好像在我的壳上凿了一个洞,生命从此不完整。而母亲的离弃则是将原已残缺的壳生生扯掉,让我孤单惶惑地爬行在烈日风雨中,遍体伤痕,痛楚而无助。

我告诉大辛:我不是自杀,只是不想活。

不想活,因为路漫漫其修远兮,而生命无人怜惜。如果我在那一天沉尸池塘,也不会有什么人为我掉眼泪。

但是他偏偏在那个时候经过,偏偏要救我,并在莲塘边陪伴我一整夜。当我挽着他的手一起游出水面,看到太阳依然明亮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生命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属于他。是他给我第二次生命,他不该再抛弃。

如果他不要我,如果我的生命从此与他无关,那么生命于我,又有何意义呢?

小辛见我久久不说话,越发担心,说,“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长途跋涉,不如早点回德里,让你好好休养几天。”

“我千里迢迢飞来印度,可不是来睡觉的。”我强笑,“别杞人忧天了,我真的没事。”

“什么人?什么天?这个成语我没听说过。”

我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杞人’的故事。”

火车摩擦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卡哒”声,令人安心。至少这证明它行进稳定,或许不会再轻易坏掉、停下。已经是黎明时分,大片村庄在晨曦微茫的窗外转瞬即逝,如岁月流失不可挽回。我对着窗上的影子枯瘦地笑了一下,转过脸,给小辛讲起了什么是“杞人忧天”,什么是“庸人自扰”,什么是“庄周梦蝶”,什么是“镜花水月”……

当我们说到“南柯一梦”的时候,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