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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莲的轮回(1)


有时候觉得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太阳能电池,明明气力已经耗尽了,然而只要一点点阳光,就又可以重新发光发力。

想通了那烂陀的隐喻,我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再不忌惮长途奔徙。而且目标明确,我们决定奢侈一回,选了最高档的空调快车。不但座位舒适,空间宽敞,行程中还供应茶点与咖啡。而且客人以外国人为主,身上也不会有那种当地人特有的体味。

世界上一切的幸福与不幸,奢侈与简苦,都是相对的。对于拥挤在下等车厢过道里咀嚼饼碎的乘客来说,坐在高档车厢里享受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已经是最奢华的享受了,而那些穿着制服推着餐车走在过道中的列车员,在我眼中宛如天使。咖啡和糕点的香味同时抚慰着我的味蕾与疲惫,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无限满足。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汽车旅程就没有那么轻松了,走的是山路,泥泞颠簸,就像是存了心要和刚才的高级特快形成对比似的,让人充分体验到什么是一刻天堂,一刻地狱。车子跌跌撞撞地游过田野,河流,成群的牛羊,零星的建筑,以及顶着盆子走在田梗上的妇人,一路向山顶颠去。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坚持不下来。但好在所有的车程都会有终点。在我觉得头昏眼花已经看不清窗外景象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下来。那烂陀到了。

为安全起见,小辛特地为我们请了一位向导。他叫阿齐兹,是一位猎户,就住在山下的村庄里,熟知这山上的每一条沟壑每一个岩洞。

虽然住在佛山脚下,阿齐兹却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徒,而且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首陀罗农民,固执地遵守着种姓时期的一切礼仪,在见到小辛时,恭敬地跪下来触摸他的鞋面,并坚持称他为“辛哈老爷”。他对于自己竟可以给一位刹帝利老爷做向导而无比兴奋,但是对我这个“外国女人”,却并不怎么恭敬,只是由于他的“刹帝利老爷”对我的特别关心才会爱屋及乌地偶尔对我抛来奇怪的一瞥,似乎在问:这消瘦苍白的病女人有什么特异之处,竟然可以让一位年轻尊贵的刹帝利老爷这样垂青?

尽管我们此前已经同阿齐兹说过此行的目的是寻人而不是朝圣,但他还是一根筋地将我们引往寺院遗址,因为:“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这样走的啊。”而且他坚持要走在后面,理由则是:“我怎么可以走在老爷的前面呢?”

这令小辛哭笑不得,一再跟他解释:“我们是请你来做向导的,向导,就是在前面带路的人。你走在后面,可怎么给我们引路呢?”

但是阿齐兹虽然对小辛恭敬有加,每当小辛开口就像听到圣旨般点头不已,却像是听不懂似的,照旧自说自话,自行其事。

我自以为是一个执著的人,见到阿齐兹才知是小巫见大巫,在油盐不进的偏执面前,再强的原则也不堪一击。

这样子一路牵牵绊绊夹缠不清,我们到底还是来到了那烂陀寺。那个两千年前都丽繁华的圣地,那莲花盛开的地方,如今残石断壁,满目荒凉,只有高大的舍利弗塔还依稀可见当年的恢宏气势。

相传这里的第一座寺院,建造于佛陀在世时期,这注定它会在后世成为圣地。至了戒日王时代,此地繁华达至巅峰,成为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佛法学校。中国高僧玄奘、义净,也都先后来到这里进修。

然而公元十二世纪时,伊斯兰王朝统治了印度,穆斯林大肆破坏佛寺,当然也不会放过那烂陀,不但推倒校舍,砸毁佛寺,而且纵火焚烧藏书阁。大火燃烧了六个多月才熄灭,九百多万卷经书尽皆焚毁。

好在比丘们在军队到来之前,通宵达旦地担来泥土将舍利弗塔整个掩埋,伪装成一座高高耸峙的土丘,这才使它幸免于劫,留下那烂陀惟一的完整建筑。但是这个说法也适用于菩提迦耶的大正觉塔,不由让我怀疑是否有以讹传讹或者借代使用的成分。

舍利弗是释迦牟尼亲传的首座弟子,也是众弟子中最有智慧的一个,佛祖对他非常信任,还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罗侯罗拜他为师。在佛陀垂危之时,舍利弗因不忍见恩师涅磐,决定自己先行一步。于是向佛陀辞行,回到自己的家乡,面辞年逾百岁的老母,并向晚辈及乡里进行最后一次说法,而后在自己的房间中安住禅定,进入涅磐。

当其余的弟子将舍利弗的骨殖捧给佛陀时,佛陀召集众比丘说:“你们不要为了舍利弗的涅磐而难过,也不要为即将到来的佛的涅磐而失望。大树被砍倒之前,会先砍去粗壮的树枝;宝山在崩坏之前,先要崩掉巨大的岩石。现在舍利弗的涅磐也是这样。这就是法的自然顺序。你们要皈依法,皈依我所说的真理,而不是其他有形有色的幻象。现在舍利弗已经获证解脱,无诸苦恼。你们也要这样,要弃除我执,宣扬正法,平静地看待涅磐。去往极乐,才是静修的第一功夫。”

然而佛陀涅磐后,众弟子还是不能彻悟,不能够只是凭借精习佛法来寄托思念,于是他们分赠了佛的舍利,在各地建成佛塔拜祭。此风日长,十大尊者的舍利也都被建塔保存,再后来更是发展到凡有高僧圆寂,必建舍利塔。比如我国西安的大雁塔后园,就有一整片舍利塔群。

而舍利弗塔更是因其高大巍峨,被后世许多不求甚解的信徒误为“舍利佛塔”,也就是佛陀的舍利了。舍利弗塔高八十余?尺,石梯数百阶,从塔顶往下望,广阔的那烂陀园林一览无遗,零乱的褐红色地基依稀可以看出昔年的功能:校舍,僧房,回廊,反思室,图书馆,香积厨……断墙一层套着一层,残破而沉默,见证了两千年的历史,饱经战火与风霜。但它们不说话,只以它们的存在鉴定曾经的繁华与文明,印证着“宝台星列,琼楼岳峙”的旧时风华。

群山合抱,密林如织,从高处望下去,除了四周浓绿的热带雨林就是眼下砖红的废墟地基,使茂盛的愈发茂盛,残破的更加残破,但仍然是无比壮观的。

我和小辛在塔顶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出声,夕阳如血,照在红砂岩的地基上,有种说不出的伤痛,仿佛整个那烂陀都浸泡在血海中一样。我们都知道大辛不可能住在景点是,所以下了塔,便催促阿齐兹带我们往山里去。

山路崎岖,丛林茂密,不知名的野花拂落一头一身,千百岁的老树盘根错节,彼此的枝叶在半空中纠缠,搭盖天然屋宇。由于长年的雨水浸淫,很多树枝上生出浓绿黯黄的绒毛,比它本身粗壮出很多倍。

我看着这些树木,不由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助,它们仿佛从亘古时代就已经根植于此,除非砍伐,否则没有生也没有死,与天地永恒同在。如果大辛要选择这样的地方静修入定,那真是随时可以隐身。我甚至怀疑,若他一直静坐下去,许多年后,身上会不会长出绿色的枝叶和地衣来,与这座山、这些树浑然一体。

阿齐兹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终于肯走在前面了,但是很不自然地斜着身子,而且时不时地就要回头问候一声“尊敬的辛哈老爷”。当他发现辛哈老爷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时,动作和声音的幅度就大起来,一边大声抱怨一边反复地做着用力往下劈的手势,即使无人回应,也独自说个不停。小辛简单地翻译:“他在说,这山很大,可以住人的岩洞或树屋有成千上百个,这样的找法可不行。”

我有些惊异于陌生得像一个谜的阿齐兹在这瞬间与我惊人相似的念头,喃喃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句古诗此刻真是现实最好的写照。

从古至今,从印度到中国,原来人们对于山的敬畏从来都没有变过。

小辛敬佩地说:“你们中国的古诗真厉害,好像不论什么事,都可以用一句诗来形容。”

“说得不错。所以,再教你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因为苦苦地思念一个人而消瘦,却依然深爱他,无怨无悔。”

小辛久久地重复着那两句话,然后,很肯定地说:“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

“当然,因为我也是这样。”

我噤声。如果在前世真是我欠了大辛,那么小辛呢,难道欠了我?一种不易察觉的难堪的寂寞,在黄昏的山林中悄然荡起,潜潜冥冥,掠过小辛也掠过我。连阿齐兹也难得地停下自言自语,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忽然觉得这整个印度之旅都是难堪的,从一个废墟到另一个废墟,无论宫殿或庙堂,一例都成历史残迹,无不伤痕累累。荣誉,名利,权位,信仰,在岁月风尘中都虚无缥缈而残破不全,惟有此刻的寂寞是沉甸甸的真实存在,如影随形,同正在密密缝合的暮色一起游移过来,渐渐沉淀。

当夜,我们没有找旅馆,就留宿在半山的一个木屋中,那是阿齐兹打猎时的临时住所。

屋内无床无枕,只有两张木板,上面铺着已经发霉的干草。小辛很担心,但我告诉他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睡在旷野,何况,有瓦遮头,也不能算是露宿。

我们把床板打扫干净,捡来新鲜的干草铺在上面,甚至还好心情地采了几朵野花装饰在床头。

想想在印度这二十来天也真是奇特,一时住在小辛打人情牌三折订宿的星级酒店,一时是只有一床一几的廉价旅馆,试过露宿荒野,也曾经寄宿在寺院,今晚更是住进狩猎人的茅屋里来了。

其实灵魂对于身体也是如此,不同的轮回中住在不同的宿主里,刻舟求剑是一生,随遇而安也是一生。

我与小辛躺在一步之隔的床板上,各自望着屋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头脑还很清醒,声音里却已经有了惺忪的睡意。

他忽然说:“小时候,我和大哥也常常这样聊天。”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任何与大辛有关的细枝末节我都愿意知道。

自从我对小辛表明自己的心意以来,他一直陪着我到处寻找大辛。但是我们却一直讳莫如深,很少直白地谈起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小辛对我那曲折的心意,或许是因为我爱的毕竟是一个和尚,这件事不论从哪方面都很难启齿夸夸其谈。因此,这么多天以来,纵使我们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却仍然无法痛快地敞开心扉。

住在旅馆里的时候,我们两个会对着电视整晚却不说一句话,至于电视演的什么,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估计他也没有真的看进去。但是屋子里有喧哗的声音,会使得两个沉默的人没那么尴尬。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就像那种结婚多年却同床异梦的夫妻,各自怀抱着自己悲哀的隐秘。

但是现在我们是睡在临时茅屋里,除了晚风拂动屋顶茅草的声音,就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用来谈心。我望着他,希望他说得更多。

但是小辛叹了口气,说:“你的眼睛在夜里真明亮啊,就像天上的星星。”

我有些窘,重新转过身来,眼睛望着屋顶。

小辛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微微扯起了鼾声。

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梦里,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娜兰,娜兰。”

我翻身坐起,听到山涛隐隐若有似无,脑中一片空明。我知道,是时候了,就是这里,是大辛在呼唤我。

干草和野花的清香沁入肺腑,小辛在隔壁铺上翻了个身,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很快又睡着了。我披上纱丽,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体,拉开柴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