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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莲的轮回(2)


月色皎洁如霜雪,透过繁密树叶稀疏地洒落下来,若隐若现地指出一条朝圣之路。我沿着那路奔向那烂陀寺。千年古树纷纷伸出枝条来将我阻止,每一下抽在身上都是一道鞭痕;枯叶堆积,踩在脚下,矻哧矻哧,发出腐烂的甜丝丝的味道,使空气中弥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神秘意味。我不管不顾,只是拼力地奔跑,呼吸声回荡在山林中变得格外响亮,连呼啸的山风都不能将它掩饰。

天地间都是我呼呼的喘息声,好像肺要炸裂开来。

终于来到山巅。月光将整个遗址照得一片雪亮,洗去所有的残缺与疼痛,竟是幽魅端艳的。

那沉寂了八百多年的古寺,那久经风霜的圣地,在月光下仿佛重新恢复了两千年前的辉煌,自有一种无语的庄严。每一块石头,每一朵雕花,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在热烈地对我注视。

茂密的森林那样热烈地执著于生存本身,用力地吸进二氧化碳,吐出清新氧气,每一阵风吹过都有如潮声涌动。我在月光下手脚并用地攀上高耸的舍利弗塔,山风迎面,鼓起睡衣的下摆,仿佛要将我席卷而去。

月光在我登塔的时候暗淡下来,远处起了雾,林木葱茏,烟岚壮阔,我知道大辛就在那山中的某一处岩洞里,某一棵大树下禅定。可是我看不见他,只听见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呼唤:“娜兰,娜兰,忘记我。”

不,我不要忘记,我要相伴。大辛,请你出来见我,请你!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远山呼唤:“大——辛——,大——辛——,大——辛——”

眼泪流下来,又很快被山风吹干了。我用力地呼喊着,感觉力气在一分一寸地远离我,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高高地飞在空中,飞越群山环水,在丛林重崖间飘荡,寻找。

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如果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是否,我的寻找会变得容易?如果我变成一缕自由的灵魂,是否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陪在他的身旁,就好像鹿野苑那些未及轮回的亡灵,随处流荡。

大辛说过:你不是溺水,是自杀。

不,我不是自杀,是为了轻盈。只有灵魂自由了,才可以轻盈地寻找;只有找到你,与你永远相伴,我才可以充实。

山雾缥缈,两千年前生活与行走在这里的僧侣的气息,依然弥漫在山谷中,我甚至可以听见当年无遮大会上的万人诵经声。

震天的梵铃与人头涌动间,我看到大辛越众而出,身披袈裟向我走来,似乎在向塔上仰望。

我们的目光穿越过两千年的时间与空间,纠结交错。

大辛!我呼喊他,你终于来了!

他站下来,张开双臂,我纵身一跃,跳向他的怀抱……

我像一片树叶那样轻盈,不偏不倚,落入大辛的怀抱。

我终于找到了他。

他终于回应了我。

大辛对我说,我本是释迦牟尼坐在树下静修的那株菩提树上的一片绿叶,而他是佛陀座前池塘里的一朵莲花。当佛陀顿悟的一刻,天地震动,我们相视而笑,灵犀相照,就此结下一段佛缘。

刹那心动,竟成永世牵挂。

而后,佛祖折下树枝回到鹿野苑找寻他的同伴,并在那里重新插枝成树,从此将我们分离;再后来,玄奘取经来此,又将我再度折下,带入了大唐。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在寻找他,但是大辛说,其实,是他在寻找我。

练丹有道,五百年方能成仙;鸟兽蛇精,一千年或可成妖;而我与他如此渺小,不过是天地间一朵莲花和一片树叶的缘分,要修行两千五百年,经历多少轮回,才可以幻化人形,飞越千山万水,有此一遇。

一切都是注定的。

注定我们有缘相遇,有情相伴。

我们在山间结庐而居。溪水清澈,山果丰富,大自然供给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甚至在山腰开了一块田地种麦子。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仿佛回到远古,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惟一不同的是,他仍会念经,而且持斋,不杀生。

当他念经的时候,我便坐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

有时候我会怀疑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他,会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他的身体,害怕我看到的这个他不是真的。鸟鸣声在这种时候会显得特别悦耳,仿佛在应和他念经的节奏。连山花也会开得比往常更艳。

我想起在阿旃陀一号窟里看到的菩萨执蓝莲花壁画,也许大辛就是佛手上的那朵莲花吧,所以他会比我更亲近佛法,成为释子。

而我这片微叶,背井离乡,跋山涉水,从印度去到大唐那么远,终于托生为一个平凡的中国女子。

佛以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又说一切众生,永远升沉于“天、人、阿修罗、地狱、鬼、畜牲”六道中,犹如车轮没有始终地转动,故称轮回。

而我和大辛,要多么难得才可以同时轮回入人道,相遇相知。下一世呢?也许他会成为天人,而我堕入地狱,从此永不相逢。

我只有努力把握眼前的一切,我可以暂时拥有的这一切,分秒自珍。

有一天,我去林中采野果的时候,听到一只山羊凄厉地叫着。它受了伤,我将它带回草庐。大辛采来草药为它治病,从此,我们每天早晨开始有羊奶喝。

这件事启发了我,后来,我又养了几只鸡。但是大辛拒绝吃鸡蛋,我把它们送给山下的村民,换来做衣裳的布,还有盐和一些调味料。

山中的四季并不分明,一种花谢了,另一种花会开。花开花谢间,我们两个渐渐地老了,头上生出白发,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英俊,高贵。

我们在开满莲花的湖水中泛舟,采摘莲藕。我向他吟起一首中国的诗: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他剥出莲子放在我的手中,问我:是否后悔当初在莲花塘的相遇,后悔来那烂陀找他,后悔离开人世繁华度过清贫生活。

我说:只要能陪着他,我便很开心。

其实我常常想家,想起母亲,想起国内的一切,想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我已经做出选择,便不可以后悔。况且,能与我爱的人共度一生,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

但是,人终有生老病死,我们也一样。

悲哀的是,竟然要我看他先死。

我不明白,明明体弱多病的人是我,为什么反而他会走在我前面?他却很平静,对我说:早一天大去,就会早一天轮回,那是所有佛门子弟的终极追求。他请我不要再想着着他,因为他不会在彼岸等我,今生已经缘尽,来生,我们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他再三地请求我答应他,不要太执著,修行两千五百年见这一面,应该满足。不要再把渴望带入下一世,下下一世,无止境的纠缠,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烦恼痴欲,永生不能解脱。

我答应了,亲手捡来枯枝将他焚化,将他的骨殖洒入河水中。

我知道这并不是佛教徒该有的仪式,但是他既然生于一个印度教家庭,那么选择恒河做他的归宿,或者可以帮助他早一点到达天堂。

一个有道的婆罗门诗人向我走来,他的长袍就像雪那么洁白轻盈,他说:“你这样伤感,可是想追随你的丈夫去到天国?”

我茫然仰望,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忽然想起泰戈尔诗里的圣人杜尔西达斯,他曾答应那个在恒河边哭泣的****,会在一个月内帮助她找回丈夫。

妇人满怀幸福的希望,回到家里,杜尔西达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满神圣的爱。

一月未尽,邻居们过来看她,问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吗?’

****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

邻居们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

‘我的夫君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妇人答道。

那是我曾对小辛背诵过的诗句。今天却成为我的写照。

我想起此前曾经梦见父亲在恒河中洗浴,梦见他来到鹿野苑看我,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会上那样——既然我的前世是被玄奘携入大唐的菩提枝上的一片树叶,那么父亲或许就是那根树枝吧?如今,他的灵魂终于随我回到印度,经过恒河的洗礼,并且在菩提迦耶的出生地完成圆满轮回,无憾地飞升。

尘归尘,土归土,而我的父亲,回归了他前世的菩提树。

也许,我所以会有这次印度之旅,就是为了送父亲的灵魂返乡,寻找他生命最初的根吧?

至于小辛,还有我在克朱拉霍婚礼上见到的印度女孩,以及沿途许许多多的有缘人,大约是树上的另一片叶子,池塘中的另一朵莲花,又或者是彼时飞过天空的一只鸟,游在塘中的一尾鱼,曾在前世给我以沉默的注视,而我却在轮回中将往事忘记。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想到小辛,便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Scarlet,你醒了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山林,哪里有什么恒河水,哪里有什么大辛和奶山羊?倒是真有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走过来,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原来是位医生。

他俯下身子扒开我的眼皮,命令我上看下看,转动眼睛,又让我伸出舌头来给他检查,然后满意地说:“她已经好了,不用等到明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小辛雀跃:“太好了。娜兰,你终于醒了。”

我费力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终于弄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

原来,一切是个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那梦境有多么真实,真实得刻骨铭心!湖水的反光,树木的气味,山羊奶的温度,大辛念经的声音,莲花在风中摇摆的样子,甚至我在河岸上晾晒袈裟时细心抻平衣褶的触感,泥土,茅屋,山崖,遍地芳草……那一切,如此清晰敏感,怎么会只是一个梦?

我转向小辛:“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从舍利弗塔上摔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

“你大哥?我真的找到他了?”

我又糊涂起来。难道不是梦?我真的和大辛见面了,真的曾经在一起过?

“不是你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你。”

小辛的话让我又是一阵恍惚。这句话,大辛在梦中也曾说过。

我摊开手心,那里明明有一颗莲子。

小辛还说,那天晚上,我从舍弗利塔上摔下来,正好遇见趁着静夜前去拜塔的大辛。于是,大辛将我送到医院,并且替我输了血。他让小辛转告我:缘分有一定,不要太执著。

“无止境的纠缠,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烦恼痴欲,永生不能解脱。”我喃喃。

小辛惊讶了:“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并没有完全昏迷,你听得见?”

“他在梦里对我说的。”

“梦里?”小辛不明所以,“他替你输完血后,坐在你身边守了很久,我出去给他买吃的,回来时看见他握着你的手在念经。也许,是那时候对你说的?”

在我昏迷的时候,他曾经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守候!

我心温暖地悸动,泪盈于睫。想到此刻我身体里有大辛的血在流淌,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充实。

小辛接着说:“我劝过大哥,让他等你醒来再走,可是他不肯,他说,你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我明白。因为我经历过,拥有过。

我在梦里经历了一切,走过了一生——与大辛相亲相爱的一生。

庄周梦蝶,不知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而我也不能知道,自己与大辛的因缘是真,是梦?

如果相爱是梦,那么我在现实世界里对他的感情又是什么?是梦的延续,抑或开始,又或是另一个梦?

如果梦境是真,那么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也许那是前生,也许是来世,也许是在我所知的这个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但无论怎样,如果我觉得那是幸福,我便是幸福的。因为那道轮回,我已经走过。

我终于放下了。

佛偈说:“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手中握无限,片刻成永恒。”一天,与一生,有什么分别?我已经得到了那最好的片刻,便也得到了永恒的幸福。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