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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白露(4)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将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像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我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诸位朝臣所言,本宫定当细加思量,日后可以细议。”

  她说完,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内禁修葺事,就请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节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居然坐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神情安详。

  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保养得宜,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着手中的滴油盏,茶盏的釉色在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中眩出了七彩颜色。

  她缓缓转着那个茶盏,看着上面迷幻的颜色,许久,才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宫的所有守卫则归属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出了会儿神,又问:“只是大约那个工匠,是没有什么族人的吧。”

  我低声道:“母后不用担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细观察我的神情,许久,似乎找不到什么,于是又突然笑了,说:“那个赵元俨真是讨厌,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老鼠了,竟敢来说母后老了,憔悴了。”

  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口气,说,“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若母后在此时还政,于我于她都必将在史上留了旁笔。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地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沉默。

  空旷高轩的清和殿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像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对我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这句话,以前父亲讲过的,当时我心中担忧极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场面话。

  而我是真心地对她崇敬:“母后比孩儿,看事情要强很多。”

  她听了,眉间淡淡带上一丝骄傲:“你父皇,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那时母后还年轻,宫苑里,哪个女子不艳羡我……你父皇,当时被迫和我离别,眼泪鼻涕流了满襟,跟个小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不是在朝堂上,而应该是那时。”她用皱褶的手轻抚着烟软的窗纱,转头对我一笑,“受益,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不过是被朝里两股势力拿来相互攻击另一派势力的。他们各自相持,各自拥戴你我来争夺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常常是身不由己的。”

  我点头。

  “母后其实还想要什么呢?我什么都有了,提拔了几个亲近的人,没能坐到高位,也……死了。我终究是个女人,争不过满朝的男人。”

  她声音有些发涩,而我深深愧疚,那是我的坚持。

  但,这是必争的,没有办法。

  “昨夜那场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为何,突然万念俱灰……我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我都已经六十四岁了。而且,被杀不如自杀,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那种人。”

  她仰头对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后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国夫人喝杯茶。”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间的事情,就这样无声地结束了。

  离开母后,我一个人到宫城去,让车马在汴梁转了一周。

  一路上看着外面的京都景象,看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

  有宝榭层楼,笙歌按乐,画桥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尽是园圃,车驾经过高墙透漏的玉津园,我看到里面池塘倒影里显现出亭榭楼台。这样的园子,东京还有很多,药梁园、下松园、庶人园、养种园。而在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冈,现在暑气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边消暑。听歌女酥软地轻唱晏殊的“一曲新词”:隔水送来,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梦里,慵懒天气。

  集贤楼、莲花楼,快活林、独乐冈,盛暑中聚集饮宴。京城风气奢靡,只听到盆盏碰撞,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沿街去的独轮车子上,准备着今晚又一个喧闹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这个天下,现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托于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里,要如何去做?似乎没有人会记得遥远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人关心塞外纵横的那些铁骑。

  可我呢?我为什么要仓促接管这个天下?

  我本来应该抗拒,而且恐惧,等待母后什么时候安静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刚开始,十三岁的时候,我宁愿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转星移。我的理想,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这个天下。可仅仅十年,我就已经完全改变。

  现在我逼得母后借病离了朝廷,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几年的影响不会消失,还是会掣肘着我。我一时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没有平稳地过渡,朝廷里的势力没有交接就匆促了断,我往后行事必然就阻碍重重,这以后恐怕会是我当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后顺理成章的治政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把艾悯强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已经安定,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十四岁时的下场。

  当时我那么恐惧地饮下了那瓶以为是剧毒的水,到结果却仍是徒劳,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要母后还在,有些东西我也许豁出命来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了当时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会想要独揽这个大权。

  而现在,为了她,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威胁我。

  到现在我终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与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可恐怕我这样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到州桥边,我看到那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乞丐,倚在柳树荫下,坦腹露背,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破葵扇。

  大热的天气,整条街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来往人踪。

  我停下来,到他的前面看他。

  他拍拍旁边的石头,我就坐下了。

  他用手撑着身子,拖着自己的残腿离我远一点,笑道:“我身上气味浓,怕熏了贵人。”

  我随便点一点头。

  很奇怪地,我就与一个乞丐在同一个树荫里,呆呆坐了好久。

  内侍与侍卫都寻了荫凉地,窃窃私语,我也不管他们。

  他在那边放肆地打量我,问:“别人都说要饭三年,皇帝都不要做,贵人有没有见过皇帝?”

  我慢慢说:“常看见。他天天不开心,总在忙乱算计,好不容易等东西到手了,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比自己想象的相差很远,所以还是不开心。是个心思古怪的人。”

  他在那边牵着嘴角嘲笑说:“贵人没见过皇帝吧?皇帝哪里还会想要什么东西?还好不容易?”

  我也低头笑了,说:“对,我胡说八道。”

  看他笑得开心,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个小孩子送给你桂花糕?”

  “哪里会有小孩子给我东西?小孩子老拿棍子捅我的腿。我这辈子倒是吃过几块别人扔掉的桂花糕,只是太少喽,那东西填不饱肚子。”他拍拍自己萎缩的腿笑道。

  看来,他早已经忘记了失信于他的我了。

  我再看了眼他的胎记,然后站起来要走。

  他忙在后面说:“贵人,赏点钱吧?”

  我今天出来没有带钱。而把大内的东西给他,他是死罪。

  我只好说:“下次吧。”

  “这样的话我可听多了。”他鄙夷地说。

  我无奈地笑笑,要回去时,他又在后面说:“贵人,告诉您件事,您里面衣服上的龙是四爪的,被人看见要杀头的。开封府现在的府尹可是铁面。”

  我回头看他得意的样子,叫了个侍卫过来,说:“给他几个钱吧。”

  “贵人,您可别用小钱随便打发小人去。”他忙说。

  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幸好遇见的是我,否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连讹诈都不懂轻重,真是蠢人。

  到宫城后第一个去见她。

  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玉华殿却还没有掌上灯。

  宫女在外面看见我,忙说:“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宫里还没有正式名分,宫女也只好这样叫她。

  “不用,我自己进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进内去,深殿里越发幽暗。

  砖地被冲洗得太过干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在这样微有寒意的秋天黄昏里,我意外觉得有点阴森。

  她一个人在殿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赤着脚,在光滑的青砖上,穿曳地的薄纱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浅得几乎分辨不出,与白色一样。她的头发长了,绸缎一样披到腰间,没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缕幽魂在这个大殿里,悄无声息地徘徊。

  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冰凉凉一块,站在那里不能出声。

  她回头看见我了,于是说:“进来吧。”

  她的声音在此时听来,与冰水撞击一样,又清又冷。

  我本想和她说说自己的忐忑,说我做了白痴,现在要开始与朝中母后那一派人纠缠争斗——而起因,是为了你。

  其实我只需要她轻轻一个微笑来肯定自己,我就会安心,就会觉得我做的事情有价值。可是,看见她冷淡的面容,我就懒得说话了。

  以后的艰难,以后再想吧。我只要母后不能干涉我们就好。

  只是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过眼的时候,她会在我身边,我看见繁华万象的时候,她也会在我身边。可她心里和我想着不同的东西,甚至她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看这天下。

  那这人间,这繁华,这天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却觉得遥不可及。

  她人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在。

  要走的时候问她:“前几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让身边人取来,打开坛子,用勺子盛出一点。那些花瓣的甜香实在浓郁,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递过来给我,烛火晕红,桂花金黄,瓷碟碧绿,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艳丽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我心里突地一撞,层层郁恼就舒展开了。

  我要后悔什么呢?

  其实本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愿望,哪里关她什么事了?

  这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而她,现在是在我身边的。

  我应当要心满意足。

  我们坐在微凉的青砖地上,一起用小饼蘸着她的桂花糖吃。

  那浓郁的蜜甜与香气一直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来好像不存在了,明天也不会来,只有周身的一切,和我们一起渐渐陷入幽静的黑夜。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应景,万里长天尽是阴霾,风雨欲来。

  今年大约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宫里去的,但是她并没有正式名分,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

  一进入玉华殿,大雨就下起来,居然还像瓢泼一般。

  给她带了我宫里的各色月饼,她拣了个莲蓉的提浆小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却也没丢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敲打在窗门户枢上,纷乱作响。

  空荡荡的殿内,宫女全都屏退了,我们又无话可说,只听着冷清的风声,一层一层裹上来。

  她在那边问:“不用去皇后那里吗?听说皇上应该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颇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没事,立妃之后就减到每月两三次,而且她至今没有孩子,按理还可以酌减。”想了下,自己也觉得可笑,“连这样都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着下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