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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露(5)


  外面的风从门缝间漏进,宫灯在风里轻飘飘地摇曳了几下,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隐约暗淡,那些筛在她脸上的阴影就像蒙在我心里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动,在牵连,无法停下来。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颜上,有一双水样的眼睛,用了迷蒙的睫毛遮着,似乎波澜不惊,可偶尔烛光一跳,我就看着她眼里的流光转瞬即逝。

  十年来,我的生命就从她这样的眸子里,眼看着过去了。

  她终于把那双眼移到了旁边,问:“这样晚了,还不走吗?”

  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

  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的胸口一阵灼热的火烧上来,不知不觉丢开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

  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而我是最畏惧寒冷的。

  外面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的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如春雪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能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般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

  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刺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

  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滴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便轻轻吻去。

  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性,如同已经死去。

  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她的耳畔,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的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我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

  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

  到最后,整个人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

  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透窗而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

  我慢慢伸手去抚摩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

  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仿佛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

  外面的雨一直在倾盆倒下,声响在耳边嘈杂疏骤,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听那些雨声。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头发与我相缠,纠结不开。

  在这样的迷离中,我贴在她的耳边厮磨,轻声问:“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没有说话,只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里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们有了孩子,她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为我生的,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关系。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她慢慢磨。

  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抚摩她冰凉的肌肤。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声音小了,又大了。远了,又近了。

  淅沥悱恻。

  每一场秋雨都让天气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在清和殿与御史台的人议事时,发现几个年纪大的已经穿了夹衣。

  我嘱咐朝臣注意身体,而王随则问起母后的身体,我只说是太过劳累。

  他上奏说:“皇太后恐怕是以前待人太严,所以郁积在心,今身体欠佳,不如弥补前事,以求圣安。”

  何苦如此落井下石。我心里想。

  但,虽然不屑,可我何必拒绝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呢?

  我点头赞许,说:“既然这样,请诸位回去与吏部细商,以往因母后事被出的朝臣,无大过可复职,为母后所谪者皆内徙,死者复其官。”

  能找到借口让朝廷大换血,就是我们的机会。

  等他们说过了“皇上圣明”,我问了没有其他事情,就几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忐忑不安地到玉华殿去看她。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有点不敢见她,觉得情怯。

  怕她因为不高兴而给我脸色看,又想也许她会对我不同。胡思乱想中,干脆连辇车都省了,自行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却先见到了皇后。她坐在辇上打量玉华殿,想从开着的门内探究一点什么。

  我过去叫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她看见我,忙下了辇来,浮起一丝笑容,说:“刚好经过,听说太后把个远亲族女给了皇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毕竟,现在宫城内的事都是臣妾的分内事了。”

  皇后这人虽然未必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不过有点脾气,还是免了她们的见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对她经心点,所以常常来看看。”

  她也忌惮母后,不再说什么,只问:“听说她十年前到过宫里,还受了委屈?”

  这件事尽人皆知,何必再问我一次?

  我又给她解释:“以前母后曾让她进宫来,不想闹了些事情,虽然是冤枉的,但母后关爱朕,所以虽是族女也差点处置了,送了她出去。现在她性子静下来了,母后想有个人在宫里陪自己,因此又传了她进来。”

  这是我与母后一起承认的事实,没有人敢去细推其中的关节。

  皇后点点头,问:“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进去和她喝盅茶?”

  我想拒绝,又想,以后总是要见的,现在我在旁边,也许还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两重罗衣,用珠灰紫的丝线绣了纠缠的花枝在领口和袖口,头发却还是松松地垂下来,稍挽个小髻,漫不经心。

  我们进去时,听通报说皇上与皇后来了,她大约是为了皇后,原本懒懒坐着的,这才站了起来,到殿前来迎接。

  皇后倒是不讨厌她那种淡漠的低眉顺眼,问:“怎么这么不上心?听说皇上时常到你这里,你也应注意下梳洗。”

  “是。”她轻声应了,神情木然。

  她这种样子似乎让皇后很放心,等她离我们一丈开外坐下后,皇后在我旁边低声说:“太后的族女怎么这么木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待在这里。”我说。

  “她没有名分,一个人居住在玉华宫里不妥。等大内修好了,皇上可以让她和杨美人一起住到熙郓殿去,杨美人和别人相处不错。”

  “以后再说吧。”我随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