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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烟囱(2)


  然而几天下来,伍连德看到的情景,却令他不乐观。如施肇基所说,哈尔滨是俄国侨民的天下,当他去拜会各国驻哈的领事,马车行进在埠头区和新城区的街头时,他看到的是宽敞整齐的街道,是气派的房屋和有着美丽穹顶的教堂,是街头紧裹着毛呢裙子、穿裘皮大衣、戴着呢帽悠然而行的俄国女人。而进入傅家甸,他看到的却是大片低矮的民房,它们粗糙的泥墙,干草铺就的屋顶,歪斜的烟囱,尘垢满面,颓败不堪。那些探头探脑看他的百姓,大都穿着破旧,棉袄棉裤往往不套外罩外裤,露着针脚,再加上一两年才拆洗一回,布面脏兮兮的,前襟、袖口和膝盖,被磨蚀得泛出铁一样的寒光,一派落魄相。虽然棉服不美观,但保暖性好,按此地人的说法,那就是:二棉裤,大棉袄,冒烟泡来了吹不倒。由于棉花絮得厚薄不一,棉服不平整,人们穿得曲里拐弯的,胳膊和腿看上去像是刚灌好的香肠,窝窝囊囊的。

  不过,傅家甸也不是没有好景致,像商业中心的正阳大街。那一带商铺前层层叠叠的招牌匾额,令人眼花缭乱。卖豆腐脑和油条的浆汁馆,饺子馆,画像馆,酒馆;卖苞米面黄饼子和高粱米红饼子的饼子铺,肉铺,包子铺,估衣铺,烟铺,洋铁铺;镜子店,山海杂货店,药店,米店等等。与这些牌匾相映成趣的,是形形色色的烟囱。傅家甸的烟囱,给伍连德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它们不都是敦敦实实、四四方方、像守护山门的道士似的,威严地立在屋顶;这儿的店铺的烟囱,很多是圆筒形的,直接从门顶或是窗口伸展出来;顶楼的烟囱,往往是直直地探出头来,好像屋子张开大嘴衔着棵烟;而底层的烟囱,为了避免把烟排在街巷中呛着人,一律是拐把形的,烟囱口向着天空。鼠疫的缘故,居民区的烟囱,呼呼冒烟,可以想见人们大都蜗居在家。而商业中心的烟囱,冒烟的少,即使有烟飘出,也气息微弱,看来大多的店铺都关了,开张的也生意寡淡。伍连德想,只要有一天商业中心的烟囱,与居民区一样,烟火旺盛,就说明鼠疫已去,商业又呈现云蒸霞蔚的气象了。而如果烟囱一直这么哑巴似的不吐言语,它们无疑将成为傅家甸人高耸的墓碑,那是伍连德最不愿意看到的。

  让那些烟囱再冒出白烟吧,伍连德暗暗对自己说。

  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是多么的艰难!

  傅家甸竟没有一个西医,人们得了病,都是由中医把脉诊治。喝汤药、针灸、拔火罐、放血、刮痧,是疗病的主要手段。来自奉天的北洋医学堂的姚医生和孙医生所推行的消毒法,实际上是控制疫情扩散的有效手段之一,却不被人们接受,伍连德深为惊讶。主管防疫的人,如傅家甸县衙的陈知县,是个大烟鬼,瘦如麻秆,穿着肮脏的长袍,说话呵欠连天。伍连德问他防疫的相关事项,他一无所知,竟然说不管多毒的病,跟小孩子哭闹似的,你不理他,它自己也就过去了,用不着在意。而道台府的于道台,虽然成立了卫生防疫局,但由于无得力人手,架子搭起来了,却没有能定乾坤的角儿,跟空中楼阁没什么两样。而于道台联络名商傅百川,由中医推出的防鼠疫方剂,据伍连德了解,喝过的人,照样感染此病,可见无效。傅家甸的防疫,一团乱麻。

  那个一直坚持不懈解剖老鼠的日本医生,很肯定地对伍连德说,此地流行的不是鼠疫。可伍连德从患者发病的症状来看,应该是鼠疫。当务之急,是要做尸体解剖,看能不能从人体里发现鼠疫杆菌。刚好,一个绰号大白梨的日本女人染病死了,伍连德连忙叫上林家瑞,火速赶往死者所处的小客栈,将房屋消毒之后,悄悄进行解剖。他们不敢张扬,因为解剖人体,别说是在哈尔滨了,在整个东北,都是前所未有的。

  对刚刚因疫病而亡的人进行尸体解剖,伍连德深知其风险。因为死者体内存有大量活细菌,持刀者稍有不慎,就会感染。伍连德和林家瑞,戴上了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和橡胶手套,用锋利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死者的胸腹,取出她的肺、肝、脾,放到浸泡着福尔马林溶液的容器中,又提取了血样,然后敛声屏气地把伤口缝合了。他们把取到的器官飞快带回实验室,消毒以后,进行切片,在显微镜下,伍连德很快发现了椭圆形的鼠疫杆菌。他特意让林家瑞去道台府,请来于驷兴,让他在显微镜下察看鼠疫杆菌。于驷兴一直觉得鼠疫是个看不见的敌人,可现在这敌人竟然现出形影,令他对伍博士钦佩不已,心想朝廷派来的这位钦差大臣如此神灵,傅家甸就成不了鬼城了!为保万无一失,伍连德又对死者的血样进行培养,三天以后,在培养基上也发现了鼠疫杆菌团。这些实验数据,千真万确地证明,傅家甸流行的是鼠疫!不过不是通常的腺鼠疫,而是杀伤力更强的新型肺鼠疫!也就是说,此鼠疫的传播,从最初的由鼠到人,已经演变为从人到人,不需要鼠这个中间环节了。难怪首例患者巴音死了后,吴芬随之发病,而吴芬死后,为其送葬的张小前,也跟着染疫。其实,不懂科学的傅家甸人,通过这一系列活生生的死亡病例,已经敏锐意识到了,此次鼠疫是在人际传播的。这期间他们有意无意采取的一些自我保护措施,如远离染疫的人和场所,是正确的。

  鉴于流行的是肺鼠疫,防疫形势严峻。伍连德拟定了防控措施,致电施肇基,请求支持。他在电文中首先报告了自己的实验结果,然后提出,针对肺鼠疫,铁路防控是控制疫情扩散的关键,此种情况下,建议与俄方和日方合作,对俄方管辖的西伯利亚到哈尔滨的中东铁路,日方控制的大连至奉天的南满铁路,严密排查鼠疫患者,一经发现,立即隔离。中方所属的京奉铁路,亦应采取同样措施。此外,应对路口和冰河通道加强巡逻。傅家甸必须设置更多的疫病院,以便建立隔离区,避免交叉感染。而这些措施要想顺利实施,道台衙门得提供足够的资金支持,同时,由于人手不足,希望派遣大批医护人员来哈尔滨。

  伍连德就是在刚刚得出肺鼠疫的结论,与林家瑞给施肇基发完电文返回道台府的途中,遇见扶灵回乡的秦八碗的。在他看来,这是个疯狂而愚蠢的举动,必须阻止。不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合理做法,却导致秦八碗为他老母亲殉葬,这令他痛心不已!为了吊唁这位把孝放在生命首位的汉子,伍连德和林家瑞,专程去傅家烧锅,叫了三碗烧酒,一碗泼在门外祭洒秦八碗,另两碗他和林家瑞对饮。当热辣辣的烧酒入口后,伍连德被呛得直淌眼泪。不过,没有多久,烧灼感消失了,通体洋溢着春风般的柔和安恬之气,说不出的滋润和舒展。这样的酒,跟惊雷一样,先是震得人的肺腑隆隆作响,接下来,领受的却是温存润泽的绵绵细雨,回味无穷。

  伍连德感慨地放下酒碗的一刻,一个扎蓝头巾的小脚女人飘摇而进。她穿着鲜亮的绣花鞋,不过这鞋看上去不是一双的,一只黑地红花,一只绿地白花。她一进来,旁若无人地直奔柜台,大声嚷着:“八碗,来碗烧酒!”

  柜台后的蓝衫伙计赶紧赔着笑脸说:“师娘,八碗哥回关里家了,我给师娘倒酒吧。”

  女人嘻嘻笑着说:“这可骗不了我,昨晚我还见着他了呢。”

  伙计说:“他回老家了,师娘怎会见着?”

  女人用手“啪”地拍了一下柜台,神神秘秘地说:“昨晚,我清清楚楚看见,八碗成亲了!他娶的那个姑娘,穿绣花鞋,头上戴花翎,披着银坎肩,拿着金杯子,又俊俏,又有钱!我们家春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帮着八碗给人发喜糖呢。啧啧,那叫一个甜呀。”说完,使劲咂摸了一下嘴。

  伙计说:“啊,师娘这梦做得好!看来八碗哥一去那儿,没闲着,找到了老婆不说,还找到了你们家春儿!我估摸着,明年这时候,八碗哥该抱上大胖小子了。八碗哥在那儿,春儿也就有人照应了,师娘以后也就不用惦记着了,唉!”伙计说完,取了只碗,未等倒酒,那女人忽然脱下一只绣花鞋,气咻咻地撇向伙计,骂:“该打!我看得真真亮亮的东西,你非要把它说成梦!”

  伍连德从这女人的言谈举止中,明白她是一个精神失常者。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正准备和林家瑞离开,这女人忽然回过身来,定定地看了看伍连德,又看了看林家瑞,皱起眉头,嘀咕着:“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屋子里戳起了俩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