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跨越了千山万水在那里等着
漫兮回去的时候，文修远已经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漫兮突然有些不习惯这样不被打扰的日子。
这天，下班后，漫兮照例打开本子，准备写新的故事，突然手机响起，显示的是许久不曾联系了的林蔚然。
当初她走得坚决，任凭林蔚然怎么反对都没用。林蔚然若不是紧急事情，也绝不会联系她。漫兮咬咬牙，还是接通了。一接通，那头便传来欣喜异常的声音，背景有些嘈杂，间或听见那边有个男声在不断低声询问着什么：“漫兮，漫兮，我刚认识了一个制片人彭程，他看过你的本子觉得特别有兴趣，约你明天去公司见面呢。”
“彭程？是文亚最好的编剧兼监制彭先生吗？”
“嗯，是的。”
听到林蔚然兴奋不已的肯定，漫兮心心念念五年的故事终于有了着落：“蔚然，谢谢你。”
第二天，漫兮在欣喜和忐忑中接到林蔚然的安排，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厅里和彭程见面。
漫兮很早就去了，几乎比约定时间早了半个多小时。咖啡厅有些冷清，下午时分，大多数的人不是待在家里吹冷气就是在办公室里忙碌，加上这里又在一条并不宽敞的胡同里，地处偏僻，店面也并不显眼，店里几乎没什么顾客，只有一个服务员兼收银员模样的中年男人盯着面前的一台电脑忙个不停。
听到门响动，中年男人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的，态度并不见得热情。她倒也不介意，独自找了个靠里的座位，要了一杯冰水，看着正前方一个老式的钟表，静静地等着。
林蔚然是第二个来的，她推门进来，熟稔地和中年男人打招呼：“老彭。”
中年男人朝她招了招手，看见她走向漫兮的位置，随即明白了，随后抽出一个文件夹，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坐到林蔚然的对面。
“这就是上次你看了特感兴趣的剧本作者路漫兮。”林蔚然也爽快，开门见山地说道。
漫兮也已经认出彭程拿的正是她的那本文件夹，早已紧张起来。离得近了她这才看清他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老，只是穿着太过随意，稍显邋遢。这时候他朝她看过来，黑框眼镜后的双眼不锐利，却给人沉稳睿智的感觉。
“彭先生，你好。”漫兮恭敬地打招呼。
彭程只是点了点头，将剧本放在桌上，“文笔不成熟，线索杂乱，缺乏条理，逻辑性不够强，背景混乱，完全不够一个好的剧本的要求。但故事本身很出彩，老实说，比我第一次的作品有亮点。”
“听见了没，夸你呢。”林蔚然推了推漫兮，“我老实说，这是彭毒舌说得最好听的一次，你知足吧。”
漫兮这才慢慢抬起头，看彭程的表情似乎并不否认，这才稍稍安心，“彭先生说得对，我的剧本里确实有很多问题，希望你能多给我些建议让我改进。”
“那我们就定了，每周三下午2 点，这里见。”彭程一锤定音。
从此后，周三下午成了漫兮固定的剧本时间。彭程是个文字狂人，谈起剧本的事滔滔不绝，漫兮则渴望知识，听得聚精会神，无论多忙，总会抽出时间来到这条胡同里的咖啡馆，喝着不怎么可口的咖啡，讨论热烈而畅快。
彭程感情细腻敏锐，做事做人都是跟着感觉走，时而沉静持重得像个智者，时而激昂兴奋得像个孩子。但他为人直率，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相处的时间长了，漫兮发现和他交流受益匪浅。
这天傍晚，漫兮为剧本里的某个情节苦想不通，索性跑去咖啡厅里找彭程。
刚一推开门，她就看见彭程站在吧台前与一个熟悉的背影絮絮地说着什么。
漫兮没多想，只当是普通的客人，大步走过去，彭程看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扬起手招呼道：“漫兮。”
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先是一怔，缓缓转过身来。明暗不定的光线中，漫兮觉得那一瞬间像是老电影在回放。隔着光影，他正默不做声地看着自己，似乎跨越了千山万水在那里等着。
那个人正是文修远。自从那次撞车后，漫兮许久不曾见到他，再次见面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烦恼多一些，还是感慨多一些。
“漫兮，来，给你介绍位朋友。文亚总裁文修远。”
“文总，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编剧小姐路漫兮。”
漫兮从失神中惊醒过来，听见彭程在作介绍，忽然明白过来，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的孽缘，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彭程似乎没看见两人的尴尬，三人同坐一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漫兮的剧本。
漫兮才意识到，彭程是文亚的特约金牌监制，他已决定与文亚合作这个剧本。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的脱离轨道。
无论漫兮内心多么抗拒，该来的总是会来。文亚集团很快就发来了邀请，剧组已经确定了崔启正为导演，彭程为监制。这天，彭程有事情，漫兮独自去了文亚集团，第一次见剧组其他人员。
电梯门刚打开，就看见从会议室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些人，漫兮站起身往后缩了缩。
“哎，你……”一个突然拔高的声音在人们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会议内容的安静中显得分外特别，引得众人纷纷驻足，之后寻找目标所在。
漫兮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小西装，笔直的裤腿熨得没一丝褶皱，虽然和在超市工作时大相径庭，但在这里绝对是落入大海里的一滴水，毫不起眼。所以，她丝毫没有和那半句话里的“你”对号入座的自觉性，直到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发什么呆，我在叫你，”一个高大的男人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呃，你叫什么来着？路什么，什么什么西的？”
他一副绞尽脑汁的吃力样子，漫兮好心地接他的话：“路漫兮。”
“对，路漫兮，就是这个名字，什么时候读起来都这么拗口，谁给你起的名字，真是没有品位又做作。”
漫兮已经认出来是上次在超市偶遇的“毛巾男”，想到上次的接触，她的心情很快放轻松，“还好吧，去掉姓会好一些。”
“漫兮，漫兮……”他低头缓慢地琢磨这两个词，反复念了几遍才勉强的点点头，“是有好一点。”
“对了，上次你推销给我的毛巾还不错，不过小了点，”他抬手略微比画了一下大小，微微皱眉显示出自己的苦恼，“下次我想买一条大点的，像浴巾，一定很舒服。”说着他露出一个陶醉的表情，似乎真的已经围上了竹纤维的浴巾。
“应该还不错。”
“那你改天送过来给我，最近接了单生意忙得很，”他又露出得意的笑，“我可以给小费。”
“这个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既然上次可以有‘特殊服务’，这次为什么不能有。”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怪叫打断，他朝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她，“再说，你今天来难道不是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的？你们超市蛮舍得投入，送货上门也要换这么夸张的行头。”
四周本已经分散的眼光因为他的话再次集中到她身上，使她火辣辣的难以承受。漫兮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有人朝这边喊了一声，“小方，快来！”
“好，马上！”“毛巾男”立刻响应，走掉之前还不忘叮嘱漫兮，“下次啊，别忘了，是浴巾。”
“我不是……”看着那人跑远的身影，漫兮把那句“送货的”卡在咽喉。
“你不是什么？”文修远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她差点受到惊吓。
“哦，那个人以为我是……”刚解释了一句，她忽然想到文修远也许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极有可能是随口一问，又摇了摇头，“误会而已，没什么。”
“误会吗？”文修远朝那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喃喃自语。
刚刚漫兮犹豫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走神，他不是没想过那个剧本，那样的少年，那样的荒诞不经全都是漫兮埋在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但是亲耳听到却还是另外一回事。他反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电影，但又总是该死地把角色和现实中的人物对号入座。
刚刚和漫兮说话的那个人的背影与舒朗太像了，所有的这些都让他烦心。他忍不住鄙视自己，心里的阴暗面在这间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显得越发丑陋，他甚至想要放弃电影的拍摄。
文修远将跟前桌面上空白的纸慢慢揉成团，对准门口的废纸篓掷去。可惜，这个他习以为常的动作今天也失了准头，甚至没有挨到纸篓的边沿，“嗖”的一声，落在旁边的俄罗斯地毯上。
漫兮正式开始了剧本创作，每天必须要到文亚坐班。因为既然要拍电影剧本就要人手一套，随时都需要探讨剧本。第一天，漫兮是在枯燥乏味的打字中度过的，午饭是在楼下的小餐厅吃的。
“漫兮，我们又能一块工作了。”
疲惫不堪的漫兮抬头见是林蔚然，高兴地蹦起来，奔过去抱住她。
“工作还习惯吗？”林蔚然笑嘻嘻地问道。
“还好，也没什么复杂的事情做。”
“梦想终于开始一步步实现了。”林蔚然坐在对面，托着下巴，憧憬道。
漫兮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嗯，实现这个梦想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对了，蔚然，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漫兮突然想起了什么，“公司里有没有一个姓方的职员，男的，个子高高的，眉毛很粗很浓，大约1.8 米左右……”漫兮用手比画着。
“哦，方希丞。这是公司新晋的大帅哥呢。”还没等漫兮描述完，林蔚然就道出了名字。
从知道方希丞的名字后，漫兮几乎天天能遇见他。偶尔，他看见了她，即使再忙，也会孩子气十足地冲她大大挥手。
忙忙碌碌的两周后，漫兮的剧本修改工作基本完成，各主创人员再次聚集在文修远的办公室里开会。对于内容方面，大家意见基本一致，女主角也确定了是正当红的林蔚然。
“那么现在，问题只剩下男主角，大家下去留意的情况如何？”
文修远扔出问题，静静地扫视在座的主创人员。崔启正摊摊手，大家都缄默不语。
“没有适合的吗？”
“呃，其实，”漫兮抬起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在桌面上交握，抬眼迎着众人的眼光，吞了吞口水，“我倒是留意了一个演员……”
文修远示意她说下去。
“方希丞。”
文修远微蹙着眉毛，保持着一言不发的表情看她。
“方希丞？我好像有点印象，以前都接一些小角色，前段时间刚被一家饮料公司相中拍了新一期的广告，在会议室开会见过几次的。”崔启正皱眉想了一会儿点着头说，“小伙子长得倒是挺精神，但是演技嘛……却是没有耳闻。”
说完看着漫兮，等待她陈述理由。
上次听到这个名字后，她特意在百度里搜了一下他的新闻，资质平平，演艺经验尚浅，没什么背景，出道前的经历一片空白，就像是石缝里蹦出的齐天大圣，却缺少了横空出世的惊天动地。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把搜索那一栏换做她自己的名字，结果竟然是除了那首路人皆知的楚辞，连个人名都没有。除了有一点点的自怨自艾之外，同病相怜让她生出别样的情愫。
“方希丞在电影界还是新人，但我见过他本人，还有过一两次交谈，选他做男主角是我的一种直觉，怎么说呢，见过他，我觉得……我的男主角就是他。”
“既然我们都没有提出合适的人选，不妨这样定下来，我相信漫兮的直觉，我也经常有这样的经历，这是……艺术人的直觉。”彭程说完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洁白的牙齿在黝黑的皮肤下显得越发显眼。
许久不表态的文修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换上一副讥诮的面容，“彭程，只有女人才会依靠直觉来办事情。”
文修远食指和中指间捏着一支签字笔，朝后靠在那张高深的皮质椅的椅背上。
“好了，我还有事，今天先到这儿。”他突兀地终止了会议，在其他剧组人员的目瞪口呆中起身离开。
直到回到座位上，漫兮仍然觉得莫名其妙。打开文档，看着一行行单调的方块字，脑子还没有搞清楚他们究竟是怎样从选演员扯到了女人的直觉，今天这样意味不明的情况到底是确定方希丞主演还是不确定。正难受间，内线电话响起。
“阿兮，是我。”一样深沉的声线，不一样地称呼出来竟然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效果，“中午一起吃饭好吗？我们谈谈选男主角的事、方希丞的事。定在希亚餐馆见。”
希亚餐馆离文亚大楼并不远，但因为需要过一条马路再转个弯所以人相对餐厅和楼下的小餐馆来说要少一些。漫兮进来的时候，服务员领她到了墙角的一幕水晶珠帘前。晶莹剔透的珠串无风自摆，彼此碰撞着发出叮当的脆响，像花果山的水帘洞，别有一番趣味。只是隔着珠帘，里面的一切实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撩开这层阻隔，她看到早到的文修远。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选这里，除了人少之外，这装饰用的珠帘和高而深的软沙发都是掩人耳目的好道具，是个谈话的好所在。
菜式是简单快捷的居多，他们点了鸡胗饭和猪排饭，侍应生拿了小票去点餐，他们面对面坐着，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你说要谈方希丞的事……”没有旁人在场，和文修远打交道的原则就是简明扼要，速战速决，他们之间没必要遮遮掩掩假客套。
“是选男主角的事。”文修远刻意重复了一遍，“文亚旗下有很多实力派的男演员，你刚来公司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可以让秘书安排一次见面会，我想等那之后你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想不会的，从开始写剧本到现在，只有方希丞给我这样的第一感觉，第一感觉很重要，怎么说呢，就好像买东西，不管你以后再看多少回，价格有多昂贵，都不会有第一次看上的东西满意。我相信我的直觉。”
“直觉？希望不会是因为某个人。”她就是有本事让他把好风度抛到九霄云外，露出尖酸刻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嘴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端起那杯谈不上喜欢的菊花茶抿了一口，结果和印象中如出一辙的酸涩。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立刻就后悔了，漫兮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可是偏偏口干舌燥，于是再次端起那杯茶。
“鸡胗饭，猪排饭，您的餐齐了。”侍应生及时的出现打破僵局。
“这里的鸡胗套餐很可口，不会油腻。”文修远终于说出一句来挽回局面的关于食物的愚蠢评语。哪里的鸡胗会油腻呢？先生你说的是猪排吧。
漫兮没有说话，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对付那一份套餐，文修远也不再寻找别的话题。一时间，周围只剩下不锈钢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声响。
“其实，”餐盘里的食物消失大半，漫兮擦了擦嘴抬起头，胃里有了饱食感，身体也找到了能量的源泉，“我的剧本本来就是关于他的，就像你说的，选方希丞确实是因为他，他们……很像，起码是某些方面，某些角度。”
文修远早已放下了餐具，静静地听着她的述说，直接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伸手想像往常心烦意乱时一样摸出一支烟，却一无所获，在遇见漫兮的第二天，他就戒掉了。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也可以像戒烟一样戒掉对她的感情。
她是他的瘾，比尼古丁顽固何止千倍百倍的瘾。
“你就这么想要记住他？”他说得很沉重。
“是我忘不了他，那里有我的青春，我的欢乐。”
“也有我的。”
她诧异地看他。
“那么，就这样吧。”文修远忽然懒洋洋地靠进沙发里，轻笑一声，“就跟着你的感觉走，选方希丞。不过，我有个条件，不要忘记当年你欠我的五天，制作完后，你必须归还我这五天。”
她为他的阴晴不定疑惑不解，他已经率先起身，拂开那一层阻隔，走出门去。
四周恢复了喧嚣，刚才是一场陷在回忆里的迷梦，现在，他们又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