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PART(3)张漾。r

uff081uff09蒋皎十八岁的生日,我们一群人在卡拉OK里唱歌。r

被风吹过的夏天。r

黑暗拥挤的小包间,啤酒瓶歪七竖八,摆满了长条桌,香烟的味道让人想咳嗽和睡觉。我的老婆寿星蒋皎在和别的男生唱歌,凭心而论,她的歌艺不错,眯起眼睛唱歌的样子,有点像《流星花园》里演杉菜那个大S。r

还记得昨天那个夏天微风吹过的一瞬间似乎吹翻一切只剩寂寞更沉淀如今风依旧在吹秋天的雨跟随心中的热却不退仿佛即使闭着双眼熟悉的脸又会浮现在眼前蓝色的思念突然演变成了阳光的夏天空气中的温暖不会更遥远冬天已仿佛不在留恋……我没有来由地对这种软绵绵的煽情的歌声感到厌倦,我忽然想起一个曾经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个窄窄的木头舞台上唱歌的样子,她空旷的毫无所谓的歌声,遗世独立的眼神。这种突然而至的想念让我心神不宁。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r

走廊里其实也不得安宁,每个包间里泄露出来的鬼哭狼嚎般的音乐让人更加的心烦意乱。我靠在墙边,点燃一根烟。有个穿黑色衣服的卷头发妹妹从洗手间出来,盯着我看。我把烟叼在嘴里,也盯着她看。r

她把领口往下拉了拉,冲我笑了一下。r

我挥挥手示意她走。r

蒋皎就在这时候也推门走了出来。她走到我身边,看着已经走到走廊那一边的卷头发妹妹说：“干嘛呢？”r

“不干嘛。”r

她撒娇地推我一下：“为什么你要在我唱歌的时候出来,怎么我唱歌很难听吗？”r

“不是,”我搂紧她,“我老婆要是真的出来唱歌,蔡依林之流的就没得混了。”r

她很容易就乐了,把脖子梗起来,像只骄傲的公鸡。嘴里还说着：“那可不是!”r

我拍拍她的背：“你先进去唱吧,等我抽完这根烟,我就进去。”r

“走嘛,”她拉我,“进去抽啦。我点了五月天的《倔强》,还不太会呢,你要陪我唱。”r

我把手里的烟头举起来给她看：“就这么点了,不许吵!”r

“好吧。”她把嘴嘟起来,“那我先进去了,你快进来哦。”r

我的老婆蒋皎同学是个公认的“麦霸”,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她的生命中占据第一位的。　比如在她拿着麦克风无限柔情地吟唱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并一定想的都是我。不过我对这些无所谓,话又说回来了,我在很多时候都摸不清,自己到底有所谓的是些什么。r

沉思对一个大男人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香烟差一点烧到我的指尖。我狠狠地捏灭它,然后我转身,下楼,出了大门。r

八月末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高空的太阳不停地吐出血红的气息。整个世界成了密不透风的一个圈,我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跳上去,对他说：“去南山。”r

出租车内的空调让我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机透过后视镜在观察我。一个穿着随随便便的短裤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后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问题就是神经玻r

车子开出去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如你如料,是蒋同学。在那边气呼呼地喊：“死蟑螂,你去哪里了？”r

蟑螂是蒋同学对我爱称,来历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估计也是说我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谅我最近记性一直都不太好,我只记得为了表示反击,我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苍蝇”,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泪攻势下我改叫她“饺子”,这个外号她倒是欣然接受了。并喜滋滋地说：“饺子是有内涵的东西。”r

她一向据有这种自说自话沾沾自喜的本领,从这点来说,我不得不服。r

“快说啊,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在哪里？”她开始不耐烦。r

“厕所。”我说。r

“怎么时间这么长？”r

“大便。”我说。r

“蟑螂!”她尖叫着,“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现!”r

我挂了电话,关了机。r

南山离市区大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车子开了半天后,在一条狭窄的路旁停了下来。司机说：“只能开到这里了,前面车子会不好掉头了。”r

我付帐下车。这里还是我第一次来,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一面顺着山路往上走,一面思索着应该怎么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愿,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发现山上走下来一个人,她打了一把红色的小花伞,背着一个蓝色的小背包。我想,我应该认得她,而她,也应该认得我。r

她抬头看见我,眼神里果然有了慌乱的成份,她低着头疾步往下,想装做没有看见我。我站在原地不动,在她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r

她抬起更加慌乱的眼睛看我,并不说话。r

“带我去。”我说。r

她试图想挣脱我。r

“你今天不带我去,别想下山。”我威胁她。r

“那你先放手。”她轻声说。r

我放开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眼睛里的雾更浓了一些,然后,她转身朝着山上走去。我跟着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吃不消,但前面娇小的她却显得轻松自如,身形轻巧。大约十分钟后,我的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这里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静静地排开来,显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宁。她带着我在一条小路上绕着前行,没过多久,她停了下来。r

我知道目的地到了。r

不知道为何,我的心里有一些慌张。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鲜的野花,应该是黄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别的什么花,不张扬的开着。这么热的天,花瓣上居然还有细小的水珠,估计是她不久前才放上去的。r

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黑白照片,年轻的,美丽的,久违的脸,无所畏惧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谁一把揪了出来,扔到半空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去向。r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它们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阳光蒸发掉。r

“她很安静,你不应该来打扰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我身边的打着红伞的女孩说。r

“你是谁？”我问她。r

“我是谁不重要。”她冷冷地说。r

“你是她的好朋友吗？”我疑惑地说,“我看着你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r

她用更加冷静的口吻答道：“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在学校,经常看到你。其实,我们见过很多次。”r

我想起来了!r

往事在瞬间闪现,我的心里莫名的一激灵。r

“你谋杀了她。”她说,“她不会原谅你。你哭也没有用。”r

说完,她打着伞转身离开。我从地上站起来,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诉我,她有没有说过些什么？”r

“听说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她问我。r

我点点头。r

“恭喜你。”她说。r

我不耐烦地吼她：“别给我整这些,给我想要的答案!”r

她好像并不怕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她什么也没说,至少,我不知道她说过些什么。”r

“请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语调放软,试图哄她。r

“或许你应该去问问黑人。”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r

也许是黄昏快要来了,炙烈的阳光终于变得晦暗,山顶上猛地吹起一阵阵的凉风。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着远方的云从头顶上慢慢地飘移过去。我没有想到的是,暴雨会来。好像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天已经完全地变掉,风越吹越猛,豆大的雨点砸到我的身上,我无处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让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冲垮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并不企盼什么样的救赎,此时此刻,我只是想这么做,想陪着她。我怀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个飘雪的冬夜,怀念她温暖的双足靠近我时的温暖,就让我地暴风雨中咨意地怀念一回,谁也不要来打扰。r

谁也不许来打扰。r

uff082uff09我回到市区的时候,是夜里十点钟。雨后的气温依然很高,我被雨淋过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干了。r

因为打不到车,我走了很久的路。我想起那个和我一样去看吧啦的女生,她也许是经常来,不知道她是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看她那柔弱的样子,要是也走这么长时间的路,一定会累得趴下吧。r

我没想到,蒋同学在我家不远处的路灯下等我。r

她起初是蹲在那里,见了我,她站起身来,靠在身后的路灯上,憔悴地看着我。她已经回家换了一条新裙子,而且我发现她换了发型,暗红色的头发凌乱的,可笑的卷曲在她的头上。r

我走近她。r

“我十八岁了。”她说。r

“生日快乐。”我说。r

“我烫了头发。”她说。r

“不好看。”我说。r

她的脸部忽然强烈地抽动起来,然后她哭了出来。她并没有扑入我的怀抱,我有一刻试图想伸出手去拥抱她,但是我最终没有这么做。r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r

我很耐心地等着她哭完。r

可是她没完没了。r

我维持我的性子等。r

还好周围一直没有人经过,不过经过也没有什么,我早是这个小城的新闻人物,在我的身上,发生什么大家都不会再好奇。r

终于,我拍拍她说：“好啦,哭多了会变老的,你的新发型已经让你显得够老了。”r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不是喜欢吗,我知道你喜欢的!”r

“你胡说什么!”r

“你忘不了她,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蒋皎抓着她的头发哭着喊,“如果是这样,你就干脆把我忘了吧,张漾,我们从此一刀两断!”r

“好的。”我说。r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开始在后悔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过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以不变应万变。r

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推开挡在她面前的我往前跑。前方,一辆摩托车正疾驰而来。看她的样子,根本也不知道要闪躲,我的脑子里轰轰作响,赶紧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了路边。r

摩托车急停下来。离我们只差一毫米。r

“有病!”摩托车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骂完,重新发动车子走了。r

蒋皎同学狂乱的卷发轻拂着我的面颊,痒得我有些吃不消。我想推开她一点点儿,但是她抱我抱得特别紧。r

她呜咽着：“蟑螂,你别不要我,求你不要离开我。”r

“一刀两断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r

“我错了,我错了。”她认错比眨眼睛还要快。r

“好吧。”我轻轻推开她,“我今天很累,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r

“送我回家好吗？”她说,“前面有段路很黑的,你也知道,我怕。”r

我真的很累,并且饿得眼冒金星。不过我没办法,只能陪着她往家走。她的手牵着我的,紧紧的,不肯放松。我们走了几步,她又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腰间。转到前面的一个巷子的时候,我感到她明显地哆嗦了一下。r

“下周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真讨厌这里,我们离开后,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蟑螂你说好不好？”r

我忘了说,蒋同学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学理工。她其实是想去上海读书的,但因为我喜欢北京,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所北京的学校。r

“好的。”我说。r

“我以后都不再闹了。”她说,“我会乖。”r

这样的保证,我听过一千次了。r

走过小巷的时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一些些。这条路白天和夜里完全不同,我们好像已经有很多夜里不曾经过它了。路的那边有个破旧的小房子,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冬夜,我赶到那里,蒋皎被黑人他们几个小混混用布条堵住了嘴,抵在墙角,无声的呜咽和绝望的眼神。r

黑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我说：“臭小子,你自己选,是我们哥们儿几个当着你的面做了你的女人,还是你自己拿着这把刀自行了断!”r

那一天,是吧啦下葬的日子。天空飘着春天的最后一场细雪。r

我对黑人说：“你们放了蒋皎,不关她的事!”r

“关不关她的事我说了算。”黑人说,“你先抽自己十个耳光,我再决定要不要放了她,你说呢？”r

我说：“十个？那么多？”r

“你他妈别废话那么多!”他上前一脚踢到我的膝盖上,我疼得单腿跪了下去。r

黑人用刀尖在我的脸上比划着说：“这张脸长得是不错,能骗小姑娘,确实能骗。不过我倒想问问高材生,你有没有想过骗过之后的后果呢？”r

就在这时候,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近。r

黑人吓得收回刀：“你做了什么？”r

我努力站起身来,冷静地说：“我报了警。”r

“你别忘了,你的手机在我手里!”黑人说,“我要是不高兴,就交到吧啦表哥的手里。”r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它说明不了什么。”r

黑人拿着刀朝我扑过来。我一反手就夺下了他的刀。这个大而无用的东西,空长了一身横肉。我把刀架在黑人的脖子上,逼他们放了蒋皎。r

“不许放。”黑人红着眼睛喊。“大不了大家同归与尽!”r

“你们有大好的前程,犯不着。”我对那帮技校的小孩说,“在警察没来以前,走先!”r

四五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关键的时候选择了自己,立马作鸟兽散。有一个在离开前,还匆匆忙忙地替蒋皎松了绑。自由后的蒋皎蹲在墙角,半天起不来。r

我放开黑人：“你也快走吧。”r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r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r

“这笔帐没完,我迟早跟你们算!”黑人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逃跑了。r

我走过去扶起蒋皎,她苍白着脸问我：“你真的报了警？”r

“用得着吗？”我说。r

不过,我还是很谢谢那辆经过的警车。r

那一次,蒋皎被吓得不轻,我陪了她三天三夜,她才有勇气重新走进学校的大门。r

当然现在,这里已经安全了。蒋同学的父亲的钱是最有用的东西,黑人并没有被怎么样,他离开了这里,并且听说,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r

不回来也好。r

短短半年,很多的东西都完全地改变了。消失了,不见了。最痛苦的是,消失了的东西,它就永远地不见了,永远地不会再回来,却偏还要留下一根细而尖的针,一直插在你心头,一直拔不去,它想让你疼你就得疼,绝对牛　逼。r

“到我家吧。”蒋皎低声求我,“我让王姨给你炒蛋炒饭。今天是我的生日,家里还买了蛋糕的。你不去替我庆贺,怎么行呢？”r

她总是这样会耍小聪明,一步一步达到自己的要求,尽管我很不乐意,但我对自己饥饿的肚子屈服了。r

“好的。”我说。r

蒋皎抬起脸来看我：“蟑螂你完蛋了。”r

“怎么了？”r

“你今晚跟我就三次‘好的’啦,我发现你除了‘好的’别的都不会说啦。”r

“哦。”我说。r

“求你啦,我过生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心不在焉的？”r

“哦。好的。”我说。r

uff083uff09蒋皎洗完了澡,穿了一条特别卡通的睡裙,她一直走过来,走到床边,站住了。r

我把手里的书合起来：“你睡吧,我回去了。”r

“张漾。”她只有在严肃的时候才会喊我张漾,她把我手里的书拿走,放到书桌上说：“张漾我想问你一个问题。”r

“好的。”我说。r

“崩溃。”她说。r

“别乱想了,想多错多。”我安慰她,“我得早点回去,还有些行李要收拾,过些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r

“你刚才也听我爸爸说了,我从今天起成年了,他不会随便再管我了。”r

我把眼睛看着窗外,装做听不懂她的话。r

她走到我面前来,投入我怀里,仰起头看着我说：“我就是爱你,我就是喜欢你,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r

“爱就爱呗。”我说,“爱人又不犯法。”r

“你爱我吗？”r

“……爱。”r

她微笑：“你还没送我生日礼物呢。”说完,她把眼睛闭起来。r

我俯下身去吻她,她的嘴唇有些许的发抖。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开始热烈地回应我,她柔软的身体贴紧了我,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我有些不能自持,和她一起倒到了床上。我喃喃地对她说：“我没有洗澡。”r

“没关系,”她说,“把衣服脱了。”r

我照她所说的办,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闻到了从我身上穿的被雨水淋过的衣服上传来的一股味道,淡淡的,神奇的一种味道,应该是南山的清草的味道,它袭击了我的鼻孔并同时袭击了我的心脏。我败下阵来,把衣服匆匆一套说：“算了。”r

“张漾。”蒋皎把我的头掰过去,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忧伤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r

我没回答她,我径自走到门边,拉开门,出去了。r

房间里传来她的嚎啕大哭声。r

她爸爸看样子是出门去了,她妈妈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女儿哭,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拉着我问：“怎么了,张漾,你们怎么了？”r

“没事,阿姨。”我说,“你去劝劝她吧,我先回家了。”r

“没事她哭什么？你去劝,去!”她跟她的宝贝女儿一样的拧,“今天她过生日,你怎么能让她哭呢？!”r

蒋皎在里面大声地哭喊着尖叫：“妈,你让他走,不要拦着他,让他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他!”r

她妈妈终于松了手。r

我冲出了蒋皎家的大门。r

这是一个让我窒息的地方。我也许早就该冲出来了。r

我也不想回家,于是我去了“算了”。r

这个城市已经有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新酒吧,有好多酒吧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装修了又装修。只有“算了”维持原样一动不动。和一年前我来这里相比,酒吧的生意好像一落千丈,显得比较冷清。乐队不见了,那个窄窄的木头搭成的舞台还在,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啤酒便宜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要了一杯2L的啤酒,坐到角落里慢慢地喝。酒喝下去一半的时候我看了他,他刚从门口进来,穿一件暗蓝的格子衬衫,牛仔短裤,神色疲倦。r

他也看到了我,不过没动声色。r

大约三分钟后,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手里也端着一杯水2L的啤酒。r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摇摇头。我自己点着了,等着他说话。r

“考完试后,我每晚都来这里。”他说。r

“挺好。”我说。r

“什么挺好？”r

“这里,挺好。”r

“你想她吗？”他问我。r

我看着他,不说话。r

“我很想她。”他自说自话,手指朝着身后的舞台指过去：“很多时候我都感觉,她还站在那里唱歌,什么都没改变。”r

“节哀。”我很苍白地安慰他。r

我以为他会站起身来,把杯里啤酒倒到我的头上,或是直接泼到我的身上,我以为他会对着我破口大骂,要不,就干干脆脆地动手跟我打一架。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端起酒,坐到了另一个靠窗的位子上。r

然后我们喝酒,谁也不理谁。r

那晚许弋喝多了,这小子其实根本就不胜酒力。我走出酒吧的时候,他已经跳到舞台上去唱歌,没有乐队,除了几个闷着头打牌的小男孩,也没有什么听众,许弋拿了一把高脚凳抱在怀里做吉它,他奋力地把肚子挺起来,声音扬起来,他在唱：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我推开酒吧的玻璃门,夏夜的躁热从我的身上扑天盖地卷过去,将我碎了的心一并卷走了。r

我知道,我们都将离开,我们都不会再回来。r

uff084uff09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r

恶俗的电视剧,他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在吃一碗面条,同样津津有味。r

说实在的,很多的时候,我很佩服他,他总是能在正常人都无法忍受的平庸之中巧妙地享受他到自己的生活乐趣且安于天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本事。r

虽然我是他的儿子,但从我懂事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永远都记得我七岁那一年,他的哥哥也就是我大伯来到我家里,那天我们父子也在吃面条,大伯的手里拎了一袋糖果,递到我的手里。我没有接。他把面前的碗一推,示意我进里屋,我进去了,不过耳朵贴着门,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r

他们说得很小声,我的耳朵根都贴疼了,啥也没听见。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大伯的一声大吼：“张立德,你他妈到底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个孬种,连老婆都让给别人的孬种!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有出息!”r

外面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把门拉开一点点,从门缝里,看到我的父亲,他并没有跟我的大伯吵架,而是把脸埋到手掌心里,他在哭泣。r

我从屋内冲了出去,我想寻找一个可以出气的东西,但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我试图把大伯替我买的一大口袋糖扔到门外去,但我没成功,塑料袋散了,糖滚得满屋都是,我喘着气指着大门对我大伯说：“你走,你离开!”r

我大伯先是有些惊讶,然后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说：“有脾气是好样的,记住,长大后不要跟你爸爸一个样!”说完,他走了。r

这以后,我都没有见过我大伯,据说他在上海做生意发了财,但那只是据说,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命运都与我们无关。就是这样的,亲情淡漠到极致的时候,同胞兄弟甚至远不如一个陌生人。r

“饿了吗？”见我回家,他抬起头问我。r

“不饿。”我说。r

“你要买的东西替你买回来了,你去看看还差些什么,北京的天气不像这里,秋天就开始要冷了,你多带点厚的衣服,不要怕拿。”r

“噢。”我说。r

“你的手机关了是吧？蒋皎妈妈打过电话来,让你回一个过去。”r

我进了我自己的屋,倒到床上,闭上眼睛。去他妈的蒋皎王皎还是罗皎,此时此刻,我只想睡觉。r

过了一会儿,他来敲我的门。r

我问：“有啥事？”r

他推门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红色的人民币对我说：“这里是六千元,你知道的,我就这么多,其它的,你自己想办法。”r

“放那里吧。”我说。r

他把钱放到我的书桌上,出去了。r

我当然知道的,三年前,他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下岗了。现在,他在蒋皎父亲的一家公司干点杂活,维持他自己的生计。能拿出这六千块,倒真是我没有想到的。r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耻辱。r

我把钱一把扫到地上,睡觉。r

睡觉!r

uff085uff09双休日。我在商场的手机柜台推销手机。r

要开学了,买手机的人贼多,我站得脚都发软,说得嘴发干,到了晚上六点钟的时候,业绩还算不错,一共销出去八台。r

经理冲着我眯眯笑说：“帅哥就是好办事,你看,你的顾客都是女孩子呢。”r

就在这时候,我又看到了她,那天在南山遇到的那个女孩子,她穿了一条白色的小裙子,正在文具柜台那边买东西。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孩是我的同学,叫尤他。那小子是个怪才,从高二跳级跳到高三,他好像专门是为读书而生的,这次他又考了全市第一,比我这个第五名总分高出三十分左右。r

三分钟后,他们一起朝着我这边走过来。她的手里拎了一个袋子,装着才买的笔记本啊笔啊什么的,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尤他想替她拎,被她坚决地拒绝了。r

见到我,两人都有些吃惊。r

我冲他们笑笑。r

尤他也笑,问：“张漾你怎么在这里呢？”r

“要开学了,凑学费埃”我说。r

她始终绷着一张小脸。好象没看见我一样。r

“要买手机吗？”我问。r

“是的,”尤他说,“我想买款实惠一点的,适合学生用的,要不你给推荐一下？”r

一旁的她对尤他说：“你先看着,我先回家去了。”r

尤他拦住她：“等等嘛,我看一下,很快就好,马上送你回去。”r

“谁要你送!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她说完,拎着她手里的破袋子,雄纠纠气昂昂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r

我笑着说尤他：“你女朋友挺凶的嘛。”r

“不是啦,”尤他连忙解释,“她是我妹妹。”r

“哦？”我说,“你看看这款诺基亚,性价比不错。”r

“噢,算了。明天再来看!”尤他推开我,急急忙忙地追随那女孩而去了。r

哦呵呵,妹妹。r

经理把当天的费用结给我,告诉我可以下班了,她问我：“明天还来吗？”r

“来,”我说,“站完最后一班岗!”说完,我捏着八十块钱给她敬个礼,出了商场的大门。r

比起冷气十足的商场来说,外面还是显得闷热。我站了一天的柜台,小腿肚不仅发酸还有些发颤,喉咙里干得直冒烟,于是我跑到商场外面的一个小冷饮店,要了一大杯冰可乐,坐到公车站台旁边的台阶上喝起来。r

转头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她,她就站在我身边。吓了我好大的一跳。她还是拎着那个口袋,穿着她纯白色的小裙子,在吃一枝彩色的冰淇淋,只是尤他不见了。r

我心情不错,于是吹了一声口哨,问她：“你哥哥呢？”r

她的脸微红了,看上去很可爱。不过她接下来并没有表现得像我想像中的那么胆小畏缩,而是轻快地调皮地回答我说：“我把他甩掉啦。”r

“哎,你要记住,不要随时随地甩掉一个愿意对你好的男人,你会后悔的。”我说完,把手中的口乐杯子捏碎了,往地上一扔。r

她看我一眼,替我把杯子捡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r

我点燃一根烟,眯起眼睛笑着看她,她转开了目光。刚好公车来了,她跳上了车,是五路,我要坐的不是这班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不由已地跟着她上了车。r

车上人很多,没有座位,她个子不高,拉着吊环的手显得有些吃力。我站到她的身边对她说：“要是袋子里没什么宝贝,让我替你拎着可好？”r

她不回答我,把袋子捏得紧紧的。r

“给我!”我一面伸手一面命令地说。r

她坚持着不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紧张。r

我觉得有趣,于是逗她说：“你不给我也行,那我就牵着你的手吧。”r

我的手还没完全碰到她的手,袋子应声而落,带着她的体温落到了我的手中,还真是沉。我俯身问她：“买这么多笔记本,写日记吗？”r

她不理我。r

我说：“问你话呢？”r

她仰起小脸问我：“难道你问我我就非要答吗？”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公车一摇一晃间,就隔得更近了,黄昏的阳光照着她雪白的皮肤。她的皮肤真的很好,和蒋皎不同,和很多的女孩都不同,一尘不染的透明。还有那双眼睛,清澈得简直不可思议。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的脸又红了,还是微红,微红的脸泄露她内心的慌乱,但她一直强撑着不肯投降,倔强地不肯转开眼光。r

真有趣,不是吗？r

她在下一站跳下了车,我跟着她跳下了车。r

“谢谢你。”她说,“把袋子给我吧。”r

“万一我不跟着你下车呢？”我说。r

“那你一开始就不会跟着我了,”她胸有成竹地说,“你回家应该坐十一路,不是吗？”r

“哦呀,”我说,“联邦密探,请问你家是住在这里的吗？”r

“不是,”她手往前一指说,“前面一站才是我家。”r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下？”r

“我不告诉你。”她说。r

我晕。r

我把手臂抱起来,在黄昏的夜色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奇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姑娘。她忽然又问我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你饿了吗？”r

我想了想说：“有点。”r

“你跟我来。”她说。r

一向不可一世的张漾就这样跟着一个小姑娘,并替她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往前走了。我没有时间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真是人类最大的天敌,我就这样一路随她而去,直到她带我走进我以前常常去的那个拉面馆。r

“你替我拎东西,我请你吃拉面。”她回转身来对我说。r

这是一个我熟悉的地方,虽然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过。r

我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她要了两碗牛肉拉面,坐到我的对面。把其中的一碗推到我面前。我往碗里加了一大把香菜,她忽然伸出手来,把我碗里的香菜抓了一大把放到她的碗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拌面,并吃起来。r

“这里这么多香菜,你干吗偏偏抓我碗里的？”我问她。r

她轻笑着说：“你不知道了吧,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别人的东西总是好的。”r

我沉默半响,然后问：“是吧啦吗？”r

“吧啦很喜欢吃这里的拉面。”她说,“我在这里遇到过你和她,但是你肯定不记得了。”r

“是的,”我说,“我不记得了。”r

“你那天去看她,在山上淋到雨了吧,”她说,“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感冒。”r

“你为什么关心我？”r

“我不告诉你。”她又是这一句。r

她低头吃她的面,吃着吃着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怎么你动也不动,你不是说饿了吗？”r

我说：“我常常这样,很饿,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r

她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伸长了手臂,替我把面条拌好,温柔地说：“你快吃吧,面条软了,就不会好吃了。”r

“你叫什么？”我问她。r

“李珥。”她说,“木子李,王字旁加个耳朵的耳。”r

“尤他真的是你哥哥吗？”r

“不是。”她说。r

“那是你男朋友？”r

“我没有男朋友。”她坚决地说,“我不谈恋爱。”r

“你知道吗,我很羡慕尤他,他考上清华了,那是我的理想。”r

她像模像样地安慰我：“你的学校也不错啊,不是人人都能进清华的。”r

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并把烟盒递到她面前去。她摇摇头,认真地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要少抽。”r

我对着她欠了欠身。然后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r

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来递给我。如果现在有认得的人进来,多半会认为我跟她有暖昧的关系,但她很坦然自若。r

那夜我坚持要送她回家。r

她则坚持要走拉面馆后面的那条小路,那条路旁边的房子已经建成了,有了路灯不说,路的两边还种了一些小花小草,但除了附近居民,走的人并不多。我跟她一前一后的走着,到了前面的一个地方,她忽然停了下来,问我：“你还记得这里么？”r

“记得。”我说。r

“那一次你在这里揍她,是我把你拉开的。”r

我强忍内心的慌乱调侃道：“要是我今天在这里揍你,你说会有谁来拉呢？”r

“你不会的。”她说。r

“为什么这么肯定？”r

“不告诉你。”她说。r

“那我们试一试!”我一把抓过她来,她吓得轻声尖叫,但只是轻声而已,她甚至没有下力气要推开我。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儿,那一刻我有股冲动,其实很想吻她,但我没有,她说对了,我做不到,我确实对她下不了手。r

我放开她说：“走吧,哥哥送你回家。”r

“不用送了,我家不远,就是那幢。”她指指前面,然后接过我手里的袋子说：“张漾,再见。”r

她叫我张漾,仿佛我跟她认识多年,是多年的朋友。r

“去吧!”我朝她挥挥手。r

我看着她朝前走,没走多远,她又回过身朝我奔过来,很直接地对我说：“我要知道你的电话号码,还有信箱,或者QQ,都行。”r

说完,她递上来一支笔和一个新本子。r

我在路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给她,她跟我说谢谢,然后离开。r

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