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介良答应叫李天扬回家,撒开步子就走,走向云离县城。马云来是很少关注学生个体的,他是校长,校长的主要精力应当花在教师管理方面,但是李天扬不同,李天扬是云离二中从初中就着意培养出来的尖子生,事关马云来的升迁和云离二中的后续发展,为这种学生花费一些时间和一些精力,马云来以为是值得的,是非常值得的。
马云来跟杨介良说,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我们是不能坐车的,只能是走路,我问你,从云离县城走路到老鹰跳有多少里?杨介良也没有把握,说,大概三几十里吧?我们山里人走路,是连走带跑的,用不了四个钟头,就可以走到。马云来平时很少走路,即使走路,也是走得很慢,不疾不徐的。马云来估计,从云离县城到老鹰跳可能要走五六个钟头,心里有些怯意,不过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也为了云离二中的前程,马云来还是决定走一趟。马云来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跟李天扬的班主任说,现在是七点钟,我们先去吃点饭,安排好学校里的工作,八点钟准时出发。
四个人在云离县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吃了饭,走向学校。到了学校门口,马云来说,你们在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八点钟准时出发。杨介良到商店买了四只手电筒和四对电池,为了防止灯泡被烧坏,他还特意买了十个灯泡。到了八点钟,四个人准时上路,马云来说,就算走得慢些,最迟两点钟也是可以赶到的,不会耽误了入殓,李天杨,你是大可不必着急的。震中虽然在老鹰跳,但是整个云离县都遭遇了极大的破坏,有些山路被泥石阻断,有些山路被河水淹没,四个人不得不几次绕道,来到了老鹰跳时已是早晨六点,三几十里的山路足足走了十个钟头。李天扬家的房屋已经完全倒塌,李地凯的尸体放在一块门板上,陈经科、何宜兰、枚瞎子、沙妹坐在李地凯的尸体旁边。看到父亲的尸体,李天扬快步走了过去,跪了下去,紧接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何宜兰看到儿子回家奔丧,看到儿子长得帅帅的,心里很是欣慰。何宜兰随后看到儿子哭得很伤心,欣慰之情很快变成了伤感之情,她站了起来,想走过去亲近儿子,去搀扶,陈经科看见,赶紧朝前一步,挡在了何宜兰的面前,不准何宜兰靠近李天扬。陈经科心里明白,组织何宜兰母子相亲,不但有违道德,还很残忍,不过从他的性格而言,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世上残忍的事情很多,就像李地凯,好端端的一个家,硬是被老婆给拆散了,阻止何宜兰母子相亲虽然很残忍,但是能残忍过何宜兰当初离开老鹰跳么?既然你何宜兰做了初一,就不允许我陈经科做十五?自责在陈经科的脑子里存在了一会儿,很快就消弭了。
在瓦平小学读书时,李天扬有时会遇到母亲,但是他从来不叫母亲,也不接受母亲的东西。何宜兰明白儿子拒绝叫母亲的原因,但是她认为儿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儿子不亲母亲,母亲还得亲近儿子,做母亲的难道还会跟儿子计较么?何宜兰不打算计较儿子对她的疏远,精诚所至,玉石为开,只要做母亲的大度些,多跟儿子亲近,总会显现出母子相溶的效果的。何宜兰不知道,李天扬之所以不认母亲,不在于心里缺失相认母亲的情愫,而是受到了父亲和干爹干妈的极力阻止,他们在李天扬还很幼小的时候,就给他灌输了坏女人的思想,把他的母亲说成是世上最为邪恶的女人,是世上心肠最硬的女人,是心如蛇蝎的女人,单纯而幼稚的李天扬自然会接受父辈的观点,进而疏远自己的母亲。
经过多次尝试,何宜兰试图亲近儿子的举动彻底失败,伤心之余,何宜兰想到自己这辈子也许是没有儿子的命,就在心里渐渐地抹去了思念儿子的情愫,等到儿子读到六年级时,如果不是细细看,就是儿子走到她面前,她也未必能认出儿子来。这是一个悲剧,至少在何宜兰看来是个悲剧,但是何宜兰无法改变这种局面,无法改变环境就是只能适应环境,人生活在这个世界,在很多时候,在很多场合,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何宜兰难以走出这种环境,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疏远她,离开她,她只能在痛苦中去咀嚼痛苦。
事实上,陈经科代行了李地凯教育儿子的责任,陈经科没有儿女,自然把李天扬和茶金鹊当成了儿女,成天在李天扬面前说何宜兰的坏话。获知老友死亡的消息,陈经科担心何宜兰回老鹰跳搅乱李地凯的灵魂,赶紧去了老鹰跳。在前往老鹰跳之前,陈经科特意来到牛三刘家里,看到牛三刘坐在院子里分捡收来的垃圾,也不说话,走上去就是两拳,把牛三刘打翻在地。何宜兰看到男人被打,心里还是有点疼痛的,说,你也太不讲道理了,青天白日,竟敢上门打人,难道天底下就没有王法了?
陈经科看到何宜兰竟敢回嘴,心里更加气愤,用手指着何宜兰的鼻子,把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要圆,说,老子就是王法,老子打姓牛的就是在执行王法,还有你何宜兰,典型的一条骚母狗,屄痒,你也是欠揍了不成?我告诉你,李地凯死了,我跟你说,不准你何宜兰去老鹰跳,如果不听招呼,敢踏进老鹰跳半步,我就烧了你们的房子,拔了你们的狗皮。陈经科说完,走向牛三刘的厨房,看见厨房里挂着一条火腿,解开,拎在手里,昂着头,挺着胸,走了出去。
牛三刘捂着被打得肿了起来的脸,望着何宜兰,说,你也去老鹰跳看看吧?人家好歹和你生活了那么多年,做人总得讲感情吧?何宜兰走过去,用手抚摸着男人的脸颊,说,人家把话说得那么死,说得那么绝,我还能去么?你不怕我被人家打死,我还怕被人家打死呢!算了,我既然选择了做恶人,就干脆做一辈子恶人算了!何宜兰嘴头子硬朗心里软和,到底来到了老鹰跳,陈经科看见,心里鬼火直冲,正想上前收拾她,突然间又想到在这种场合吵闹打架,会干扰了李地凯的清净,使李地凯的灵魂升不了天,就心里放弃了收拾何宜兰的想法。
陈经科于无心中做了一件好事,等到火腿熬熟时,马云来带着李天扬的班主任赶到了老鹰跳,那条火腿正好派上了用场,用来招待了从县里来的副科级干部,火腿没有受到半点委屈。看到李天扬回来,枚瞎子说,天扬已经回来,我们给李地凯洗澡入殓吧?啊呀,忘了,我们都忘了,棺材呢?沙妹听到棺材两个字,也是惊讶,说,头晕,我们都是头晕,怎么就想不起棺材的事情呢?老枚,你回家叫上几个人,把你爹的棺材抬来,给地凯用,人死为大嘛!枚瞎子不想去,沙妹说,去还是不去?想遭收拾了不是?枚瞎子晓得沙妹向着李地凯,心里很不好受,不过现在李地凯已经死了,而沙妹却活着,他不想为死人而得罪活人,就笑着走了出去。李天扬这时想起了阿霞,说,我妈呢?我妈去哪里了?沙妹看到李天扬没有叫何宜兰,也不理睬何宜兰,还当着何宜兰的面叫阿霞妈,心里很乐呵,却把脸弄得很阴,说,我们来到的时候,没有看到你妈,屋子地下也翻过了,没有见着,原本想着去了经科家里,结果不是,大概是去了哪里,我想到时候会回来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马云来听说胡不停来到了老鹰跳,说,糟糕,要是被书记晓得,我会被安上脱岗的罪名的,我得赶紧回到学校,到学校主持抗震工作,天扬,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变,在家休息几天,然后回校。李天扬想到校长和班主任不辞辛苦,亲自来到老鹰跳,心里很是感动。学校里的事情很多,校长是成天忙碌,现在发生了地震,事情会更多,校长会更忙,说,谢谢校长,谢谢老师,我过几天就回来。马云来放下两百块钱,站起来,叫上李天扬的班主任,上了山路,向云离县城走去。李天扬站在父亲的尸体旁,望着马云来和班主任远去的背影,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屋后的核桃地里,牛羊正在吃草,它们不时地抬起头来,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主人倒塌的屋子,不解主人为什么没有去亲近它们,去管束它们,很显然,它们已经从惊骇中平静下来。
李天扬给父亲洗了澡,穿好衣服,入了殓,跪在棺材边。入夜,枚瞎子带着李天扬,嘴里念着《归西经》,围着棺材转圈圈,向前来吊唁的村民磕头下跪,其他诸如招待、挖墓穴、抬棺等等事情,由陈经科操办。县长来到了老鹰跳,根据县长指示,由果松平具体负责,选择了墓地,集中安葬八位村民,安葬时间安排在上午十点,即地震发生的时刻。
明白父亲离下葬的时间越来越近,暗自神伤。十余个武警战士正在清理废墟,他们在清理完毕以后把屋架拉了起来,固定好,在屋顶上铺上了厚塑料纸,把牛、羊、猪、鸡关好,到别人家去了。何宜兰忙碌着,不时用关切的目光看儿子,说,天扬,我来守灵,你去睡几个钟头。李天扬摇了摇头,不说话。到了晚上十点,茶金鹊回来了,说,我妈呢?陈经科看到茶金鹊回来,惊得站了起来,说,金鹊,你回来干嘛?茶金鹊不叫陈经科干爹,而是叫爹,说,爹,我人在学校,心在家里,就是想看书,也是看不进去的,还不如回家,我妈呢?李天扬跟茶金鹊虽然不是亲兄妹,感情却胜过亲兄妹,他在离开学校前跟班主任说过,叫她在妹妹隐瞒真相,他不想让妹妹过早知道父亲离世的消息,然而妹妹还是回来了,说,妈没有在家,不知道去了哪里,应该没有什么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