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朱衣夫人和杜昭白的恩怨,鸠占鹊巢的朱衣并不了解。
同为女子,不管是出于物伤其类,还是出于虮虱相吊,朱衣对杜昭白纳妾之事总归存了一分不舒坦的。她一个外人尚且不舒坦,遑论成亲多年育有子女的朱衣夫人?
偏偏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必须从一而终。
多少新人欢笑,多少旧人独守空房,暗自神伤。又有多少新人变成旧人。
按照朱衣的想法,郎既无心,妾便休。
腻了?可以,留下一封放妻书,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总好过在深闺中熬成怨偶,蹉跎一生。
这个想法十分大胆,朱衣在十六岁那年就知道了。
那时她第一次去郢都,夜宿舟船,听到一名妇人深夜啼哭。一问之下才知,她和夫君共苦二十余年,辛苦操持家业,如今夫君功成名就,拥美妾在怀,便冷落了糟糠之妻。妇人深觉郎情凉薄,世人皆尽无情,因而啼哭不已。
朱衣问她:“你与你夫共苦二十年,当真苦不堪言吗?”
妇人回答:“的确如此,如牛负重,冬日洗衣,夏日锄禾,玉指成枯木,青丝变白发。”
“既然辛苦,为何你要与他相守二十年呢?”
“情之一事,少年不自禁啊。”
“那便是说,你是为情而留的了?”
“对。”
“这二十年来,他待你不好吗?”
“不是的。我夫起初待我极好,只是后来博得功名有了利禄,便不复往初了。”
朱衣觉得奇怪极了,问道:“既然二十年,你为情而苦,他报你以情,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便是两不相欠。今日他纳妾也好,停妻再娶也罢,那都是二十年后的遭遇,真要说起来,和你等相知相守的二十年并无干系,为何你却哭诉不休,指责他薄情寡义?”
那妇人当即大怒,戳着她鼻梁大骂:“你身为女子,何以说出这等助长不正风气之言?便是你再年少多姿,也终有年华逝去不复君心的一日,看你届时如何自处!”
“为何君心不复,我便只能深闺自苦?相爱时便倾尽全力,不爱便挥手作别,相忘江湖,他找他的红颜知己,我找我的如意郎君,各图各的喜悦,彼此开怀,何乐不可?”
那妇人被她几句话气得脸色铁青,骂了几句“不知廉耻”,将撑杆一放,“啪”地合上了窗子。
朱衣还是没法理解,自己明明是安慰人,怎么反讨了一顿骂。
她忐忑地问大师兄:“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大师兄道:“错的不是你。”
“那她错了吗?”
“她也没有错。二十载辛苦,是为劳筋苦肉之痛。如今情郎贪慕声色,于那妇人却是摧心剖肝之痛。二者之苦,不可同日而语。”
朱衣听糊涂了,“没有人错吗?她是对的,我也是对的,那谁是错的?”
月色下,大师兄的眼眸里映着动荡不平的湖波,细碎的烛火在两汪深邃的眼眸里跳跃。
“错的是世道,是人性。”
这话题太过深奥难懂,十六岁的朱衣不明就里,满脸茫然。
“巫檀,你不必多想。”大师兄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眼眸里闪耀不定的湖光晃晃荡荡,晃花了她的眼。“你不会有不复君心的一日,也不会有各图喜悦的机会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大师兄,你是不是偷偷为我批过命了?”朱衣歪着头,嘟囔道,“人心难测,万一我未来的夫君爱慕上其它女子了呢?”
“我就是知道。不会有那么一日的。”
……
那时候,她已经隐隐意识到,她的很多想法,对于当今世道而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巫人多乖僻不羁,在巫人里,她尚且是个天生的反骨,何况循规蹈矩的世人?
凭什么男人纳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女子就必须大度地分享自己的丈夫?
女子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不能经商为官,甚至落下贴身香囊小物,也会被视为不贞不洁。
这根本就不公平!
要知道远古时期,女子还能共夫呢!
后来,是皇孙贵族,是满心私欲的郎君们,亲自制定了束缚女子的规矩,再由他们选定的淑女贵妇宣扬以夫为天的女诫女则,“教化”天下女子。
所谓世俗规矩、纲常伦理,不过是当权者定的。倘若换做女子掌天下,这世道对于女子的姿态便会包容许多。
大是大非,自在人心。
所以,在天生反骨的朱衣眼里,朱衣夫人只是选择了一项最激烈的手段,表现出了她对夫君纳妾的抗拒。
杜昭白也好,朱衣夫人也罢,一个有心纳美妾,一个有胆红杏出墙,不论纲常教化,在朱衣看来,再寻常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杜昭白背弃了这段婚姻,那朱衣夫人选择以红杏出墙作为报复的手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君既无情,妾便休。
这对夫妻半斤八两,天生一对。
……所以,她一个不足轻重的外人,还来伤感个什么劲啊?
赶紧找机会逃走才是正经事!
正在朱衣胡思乱想时,身后突然传来鞋履践踏枯枝落叶的细碎声响。
回了头,只见杜昭白缓步走近。利落地起身,钻出乌绒垂压而下的枝条圈成的小小世界,朱衣扬了扬手,轻佻地打了个招呼。
“哟,‘夫君’,早啊,你也来合欢啊?”
杜昭白:“……”
白皙秀雅的脸突然微微一红。
朱衣已经习惯了这位便宜夫君时不时的脸红,按照她的想法,他妻妾都娶了俩、孩子也生了俩了,老端着这副青涩小雏鸟的姿态,唬谁呢?
探头一看,几丈外站着垂眉顺眼老老实实的青杏,就纳了闷了。
不是让她去喊干姜的吗?怎么把杜主子给找来了?
杜昭白跟着回头看了耳朵竖起的青杏一眼,正色道:“我有事和你谈谈。”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林子中央一株粗壮的乌绒树下,闻到花果芬芳,不由微微抬头。
此树不甚高,然则头大如冠,粉柔柔的乌绒花像一把把小扇子挂满了枝头,吐着细长的花蕊,半白半红,将方圆十丈都纳荫其间,渲染成一片红粉世界。叶片如凤鸟的羽毛般零次栉比地排列着齐齐整整,偶有一阵北风袭来,花枝调皮地轻抚过二人鬓角额头,洒下一派旖旎情丝。
乌绒树虽古老繁茂,毕竟枝矮花低,杜昭白身量颀长,一张俊美清雅的脸被花枝所掩盖,只堪堪找了一处开阔口避开,勉力低头,从垂落的花蕊和球果间隙中投来一眼,眸光顾盼流转,甚是勾人心魂。
美人合欢,合欢美人。
朱衣赶紧捂住扑扑乱跳的小心脏。
她算知道了,为什么朱衣夫人用尽手段也要嫁给他。
别看这郎君庄重端正,轻飘飘递来一眼却勾人得很,连她这个打小被众美男环绕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人都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些许绮念。
祸水,祸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