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
朱衣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她狐疑地看着王不右,又瞥了眼贴身婢女。
青杏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那药方,而碧桃的神色则显而易见的心虚,一个劲地给王不右使眼色,偏偏这王大夫跟瞎了一样,就是看不见她的示警,嘴里还在哗哗往外倒豆子。
“一年前。”
短暂的惊愕过后,朱衣大骇,“一、一年前?!”
原身朱衣夫人?
万能方是巫族不外传的秘方,她怎么会知道的?
眼刀刷地射向最有可能知情的碧桃,后者慌忙收回抛得几乎抽筋的眼珠子,乖觉垂头。
“她……”朱衣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身份,连忙改了口,“这张方子,我是从哪里得来的?”
“禀夫人,婢子不知。”
面对主母的问话,碧桃神色奇异,担忧地看向王不右。
说好会慢慢记事的呢?怎么夫人倒像越忘越多了?
王不右自觉地接过话,意有所指地说道:“一年前,朱夫人病重,为自己开了这张方子,此后一年一直昏迷不醒……”
寻常人病重昏迷,往往撑不过数日便两腿一蹬了,朱夫人能在汤药和糖水下吊了一年,实在是奇迹。
可朱衣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奇迹。
她恍然惊觉,老天爷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对劲源自何处。
处于昏迷的病人不能进食,断没有一年未曾进食还能活命的可能性。原身朱衣夫人确实死了,覆在这具肉身眉宇间的死气不会骗她,可是,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如果在病倒后的头几个月死的,她的尸身不会这么新鲜,摸起来柔软而富有弹性。
如果是在朱衣还魂前几日死的,又是什么吊了她整整一年的性命?
不管出于哪种可能,都不能阻止一股彻骨的凉意自朱衣的脊背攀升而上。
这位朱衣夫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后宅妇人!
她身份成谜,不知来历,医术高明,甚至知悉巫族内部传阅的万能方……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同名同姓,无论是脾性、容貌还是行止,两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朱衣还魂至今已有月余,说话颠三倒四,可以说是破绽百出。而之所以没被疑心换了个人,第一约莫众人对借尸还魂的接受度不太高,第二则是前后两任朱衣如出一辙的行为举止,根本让人生不起任何的疑心。
在日常一点一滴的打探中,每每发现原身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朱衣总是忍不住心惊肉跳,这让她有一种在追寻自己足迹的诡异感,很多次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真的有两个朱衣吗?
为什么朱衣夫人平日的习性作风,和她那么相像?
待从自我怀疑中清醒过来,朱衣又忍不住脊背发凉。
哪怕有成百上千个名叫朱衣的人,可不管是朱衣夫人还是巫女朱衣,都只有一个。她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即便是容貌相同的孪生兄弟姊妹,也总有性格和兴趣上的细微差异,更何况一东一西两个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的女子?
世上另一个我什么的。
简直太可怕了!
天底下绝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再相似的树叶,也不会如拓印般有着分毫不差的经络!
除非……
朱衣的嘴角不自觉地抿起,眼眸中一片阴霾。
除非是巫族的傀儡术。
可是,傀儡没有心,也没有脑子。
所以应当不是。
——这位朱衣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直到王不右走了,朱衣还在深思这个问题。
朱衣夫人绝对不是无知妇人,而她还魂的缘由也很有可能不是巧合。这种危机感让她莫名焦躁难安,一扫颓靡萎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便沉心静气。
朱衣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拧了三股麻绳,系了个死结,谁也扯不断,越理疙瘩纠缠越紧。
一股叫做“借尸还魂”。
一股叫做“此朱衣和彼朱衣”。
一股叫做“归乡”。
面对解不开的结,朱衣和大部分人一样有着逃避心态,于是她将头两个可能终其一生也不解其意的谜团扔到了院角旮旯,静心突破归乡之路。
什么路引,什么盘缠,什么休书,她根本顾不过来。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隐忧,在教唆她一定要回家看看。只要回到家中,见到美若神祇的大师兄和如花似玉的师侄们,她的心才能安定下来。而今时今日她所遇到的种种惶惑,会随流水东逝,终成过往。
在院子里晃得两位婢女眼花了,朱衣才停下来,让碧桃去为她煮几样小食,再吩咐青杏领她到附近走动散心。
青杏头脑简单,见主母心思不沉郁了,开开心心领着她出门了。
杜府位处藐姑射山凹,四周重峦叠嶂,人立于其中,视线往往被天然的屏障遮蔽,看不长远。
朱衣还魂月余,头二十日因体弱乏困,下不了地,后十几日倒是偶有出门走动,没走出几步就被大同小异的景色给迷晕了头,想着徐徐图之,就没有过大动作,以免引起他人怀疑。但现在三股麻绳一拧,她也顾不得会不会打草惊蛇了,叫上没心眼的青杏,打探下山的路。
经青杏一指点,朱衣顿时就想骂娘了。
她说她为什么找不到路!
原来要绕过杜府,从东边走!
无忧小筑位于西面,西面多别院,朱衣每每走到杜府,还没到西角门呢,就被婢女们以各式各样的借口催回了,从没有绕过杜府到东面看看的机会,这就导致了她无数次的打探都跟山路擦肩而过。
据青杏说,山路非常好认,一条大路直达山脚。因府中时常宴客,前几任家主挂心宾客出入不便,早些年就请挑山工挖山开路,铺了一条平缓的石路,不仅便宜乘轿,就是骑马骑驴也不在话下。
朱衣提出想去看看这条石子路,青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抗拒,略略犹豫了一下,就领着她绕过杜府,穿过开满了乌绒花的密林,来到一块葱绿柔软的草地。
草地上零星地开着粉的黄的小花,一条狭窄得只容一车驰骋的白石小道,盘旋在苍翠为底点缀着金红秋叶的群林间,有如一条迎风飞扬的白练,蜿蜿蜒蜒,一直没入被层云雾霭笼罩的山脚。
藐姑射山不甚高,极目而眺,山下低矮的瓦舍农田依稀可辨。
果如青杏所言。
根本不必担心走岔路。
为免停留太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青杏出声催促主母回别院歇息,朱衣顺从地点了头。
途径乌绒林时,青杏留意到,朱衣的脚步顿了顿。
“夫人?”
朱衣原地走动了几步,一会摸摸这棵树,一会看看那块地,若有所思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乌绒应是六月开花吧?”
“夫人您说的是山下吧?山里花期要比山下晚上个把月的。”
青杏不以为然。
朱衣缓缓地掀了掀嘴皮,露出一个与其说是认同,不如说是低落的笑容。
“你说得对。”
回去的路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青杏总觉得主母的脚步莫名沉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