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
越国会稽,藐姑射山。
叠嶂山林间设下了一座祭坛,摆满了祭祀用的傩面、巫袍、牲口、蓍草、龟甲、巫刀和旌旗,祭坛四周还用白玉石头砌上了一圈血槽。
血槽当中,正躺着一名绯衣少女。
一柄巫刀刺破了她的胸膛。
滴滴答答的血水流在脚下的血槽里,顺着原本建筑好的形状四散开去,鲜红的血液灌溉出一道道古老而繁复的图纹,诡谲而奇异。
少女的脑袋撞在白玉石头砌成的血槽边沿,不敢置信地看着圆月下方高冠广袖貌若神祇的俊美郎君,眼睛逐渐被一片血雾染红。
血槽水位慢慢地上升,将白玉石染成了血玉石。
她是这场祭祀的人祭。
而主持祭礼的,是她满心依赖和暗慕的同门师兄。
“小师妹,这是师兄教你的最后一课,你要记住了。”
俊美郎君还在笑,笑得没心没肺,冷心寡情。
他缓缓将巫刀抽离她的体内,刀身带出一汩汩血泡,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
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清辉的月色凉如秋水,在作为祭品的少女看来,也蒙上了浓重的一层猩红色,仿佛是在预兆着不祥。
她大张着嘴,就像一只被剖开了肚腹扔在砧板上的鱼,只能无力地鼓动着腮帮子喘息,说不出任何话来。
“切勿将心交到任何人手上。”
她睁大了眼,整张脸都被血淹没了,模糊不清。
脸上的神情亦是恍惚怔忪的。
伴着唱和声,郎君换了巫袍和鬼面,一步步踏上祭坛。
在经过血槽里躺着的血人时,他的视线忽而飘了那么一瞬。
少女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儿,身上穿的大了好几圈的白袍已经被染成了一件绯衣。正应了她拜入巫族前原本的名字。
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里,已渐渐地看不到光了。
少女懵懂的心事,还未来得及细细探寻,便被残忍地扼杀在了满怀热血中。
“朱衣。”
待他最后低低一语出口时,她的眼里顿成一片空茫茫的死寂。
“真是个不祥的名字。”
***
南宋绍兴年间。
会稽,藐姑射山。
朱衣是被百会穴上传来的剧痛给痛醒的。
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割破了头皮,灌入了丹砂,痛入骨髓。
由于昏睡太久,五感方才觉醒,猝不及防的痛楚,迫使她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痛呼。
“啊!”
这道由她拼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在她听来响遏行云,而落在屋子里其他人耳中,无异于落针蚊蝇。
纵使再轻再微,幸而还是被人察觉了。
“夫人?”
在耳中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中,朱衣听到了一个清脆而干净的嗓音,让她想起大师兄居所的长檐下悬挂的银铃。
每有风起,那只银铃也是这般,叮铃叮铃响作一团,俏皮活泼,听之心怡。
谁?
朱衣紧闭的眼皮突然跳了一跳,努力想要睁开,眼皮却像被针线缝合了似的,稍稍一挣,便是撕扯般的痛感。
“碧桃姐姐,夫人、夫人她说话了。”
那银铃般的嗓音且惊且喜,像蘸了蜜似的,香甜可口。
朱衣脑子里晕痛得厉害,没有注意她话语中的内容,只是竭力吞了口口水。
这声音,可真像饴糖啊!
许久不曾吃过了,甚是怀念呐。
取蜀椒二合,干姜四两,人参二两,上三味,以水四声,煮取二升,去渣滓,纳胶饴气升,微火煎取一升半,分温再取,遂成小建中汤。
朱衣自小中焦虚寒,面色无华,仰赖大师兄熬制这方小建中汤饴糖来补虚。
只可惜,自打那件事以后,大师兄再也没为她熬过小建中汤……
馋劲上头,朱衣不由心情低落,一面感慨世事无常,一面对着饴糖似的嗓音流口水。
一咽之下,她方才觉得喉咙似火灼烧,干哑燥郁,如同被黑烟熏了许多日。
这一想,突然记起了昏迷前所见的滔天大火,再思及自己目前不能动弹的凄惨境况,朱衣心中一咯噔。
莫非她当真被熏成了人肉干?
随着一阵轻快而急切脚步声、裙摆破风而动的窸窣声,一把柔和温婉的嗓音响了起来。
“夫人!”
这回,朱衣听进耳朵里了,久久不曾运转的脑子终于略略动了一动。族中成婚的人不多,嫁给王侯的就更少了,不知这姑子所唤的夫人是为何人?
“青杏妹妹可看清了?夫人当真醒了?”
下一刻,她麻木的手腕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一根覆着薄茧的手指,搭在她冰凉的腕上,轻轻摩挲。
人总归是趋利避害的,原本如坠冰窟的朱衣一触及这温热,下意识便有了亲近的渴望,手指头猛然一弯。
这陡然间的动弹,屋里二人尽收眼底。
喜色,不由弥漫上她们憔悴的面容。
“夫人!”柔和温婉的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哽咽,“您万万保重身子,来日方才,事情尚有转机……”
朱衣生平最不喜人哭哭啼啼,当下只觉得头痛更甚,再说这话中之意,什么来日方才,什么转机,说不准藏了甚阴诡秘闻,她可不愿听了去反倒被人惦记上小命,一时只恨不得晕死过去,求个消停平乐。
幸而那温婉姑子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缩回手去擦干眼泪,有条不紊地吩咐道:“青杏妹妹,听闻今日翰林医官院的和安大夫会来拜访主子,你快去西角门守候,求他前来一诊。”
和安大夫?
朱衣愣了愣,虽然没听说过这官职,但一听就是个士大夫。
那么问题来了:她们的主子是谁?
“碧桃姐姐……”那道似银铃又似饴糖的嗓音响了起来,迟疑地问,“为何守在西角门?万一大夫走了东角门呢?”
“你且去西边角门,和安大夫既为大夫,断不会对西边各院的药草瑶花没兴致。举凡进出,便是为了多瞧上一眼药圃,也不可能不走西角门。”
碧桃沉着稳静,青杏便不再多问,一路小跑着出了屋子。
这姑子颇有城府哪!
敌我不明,朱衣心下惴惴,努力放平了呼吸,生怕不小心得知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而被灭了口。
房中静了一会,那碧桃忽然缓步近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朱衣的心不受控制地扑扑跳了起来。
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在装睡?
好端端的握什么手,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还是说,这是在试探自己?
“夫人……”
温柔婉转的声音低低地在朱衣耳侧乍响。
“您一定不能有事啊……”
朱衣心下漏了一拍,突地全身血液往头部涌去。
这声“夫人”,唤的……
是她?!
朱衣再也没了事不关己的心态,陡然生出拔山扛鼎之力,奋力一挣,睁开了黏合的眼皮。
天气阴沉,窗外隐约漏出些微光芒,便是再微弱,还是刺痛了朱衣长久不曾睁开的眼珠子。她瞳孔一缩,猛然闭合了眼睑,待微微适应了光明之后,才缓缓地,一点一点,睁开了双眸。
“夫人。”
映入她眼中的,是漆皮斑驳的横梁,隐隐透出里边质地轻软、纹理平直的杉木,陈旧而落魄。
这绝不是在巫都。
巫都的房梁更高,用料为金丝楠木,木纹中绘有山水金丝花纹,坚如铁石。
朱衣心中一沉,眼珠一转,这才看清跪在床前垂泪的姑子。
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岁,瓜子脸儿,眉目婉致清丽,面有倦色,侧拧了个随云髻,簪上一枝朴素的深红桃木簪,上身着一袭青衣短襦,下身是同色的长裙,随着她跪坐的姿态而铺散在灰色的砖石上,像是一蓬雅致的莲叶。
“您终于醒了。”
美人垂泪,泪珠在莲叶上滚动,晶莹剔透,盈润可爱。
偏偏朱衣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她只蹙眉打量着,确认自己并不识得这位名叫碧桃的姑子。
“尔……”
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晦涩喑哑。
碧桃察言观色,立即抬袖抹泪,起身取杯盏,满上一杯水,一面小心地服侍朱衣半坐而起,一面伺候她饮水。
朱衣不急着一口灌,先就着碧桃的手沾湿了唇部,化开唇上开裂起皮的死皮,确定里头没有投毒,这才不疾不徐地饮用。
碧桃将枕头竖置,搁在她背后,又去倒了一杯水来。
身处陌生之地,面对陌生之人,朱衣谨慎细微的一面全然迸发。
第一杯水无毒,有可能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这第二杯水么……
朱衣依然用唇齿试探。
咦?
同样无毒?
朱衣诧异挑眉,喝水润了喉,警惕地看向接过茶盏搁置妥当后又近前的碧桃。
“夫人,您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碧桃的声音极其温和,笑意浅淡。
朱衣一听,百会穴又突突疼了起来。
“这位姑子……”
她终于再度启齿,声音比先前好了许多,但依然喑哑难闻。
朱衣咳出几声,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说出口的声音总算能听了。
“你为何唤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