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豪雨如注。
进入六月以来，山东（太行山以东）各地，每天都在下雨，不是白天下，就是晚上下，总之，每天每夜，几乎都没有停歇的时候。
曲溪水已经涨了起来。
起初，如果说曲溪只是一条碧绿的带子，平静地在山间蜿蜒，如今，则变成了一条浑浊的黄龙，咆哮着在群山之间奔行。溪水奔流的声音像是猛兽在不停歇地怒吼，伴随着天上时不时响起的奔雷声，煞是骇人。
来到顾家堡的曲溪水亦是如此，浑浊凶猛，水花飞溅，泛起白花花的水泡，水中，不时有杂物盒枯木出现，在河心乍浮乍沉。
曲溪两侧，浪潮凶猛地拍打着堤岸，轰然作响。
原本满是鹅卵石和细沙的河滩已经被溪水吞噬了，溪水漫过堤岸，淹没了河边的大量农田。最近，即便顾寻组织了大量人力在田地里排水，即便顾家堡这边的农田排水设施修建得不错，除了少量在高地上的农田之外，溪边一带的农田已然水漫金山。绿色的秧苗侵泡在漫无边际的雨水之中，脆弱不堪。
今年秋季，谈不上有什么收成了。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
对顾家堡的乡亲们来说，这是让人惶恐不安的天灾，然而，这天灾对顾寻却有着极大的好处。
首先，他用不着担心半边云的报复。
二道梁那边的寨墙在下雨前就筑好了。
毕竟，二道梁地势狭窄，附近有的是沙石和树木，修筑一道将大道拦腰截断的寨墙以及提供十来个人临时居住的哨所并不困难，动用了大量青壮，区区两三日也就建好了。如今，顾寻手下的护堡队分批次地在二道梁驻扎，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像上次半边云突袭顾家堡这样的事情就不可能再发生了。
何况，像如今这样的豪雨连天的恶劣天气，饶是半边云手底下的马贼再是吃苦耐劳，多半也是寸步难行。
上一次，徐世绩带了四五辆马车的物资前来，全部交给了顾寻。
他以为顾家堡被马贼侵袭之后，肯定残破不堪，所以，带了许多物资前来赈济灾民。不想，顾寻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赶跑了半边云，顾家堡损失的人力和财货都不多，真正需要赈济的灾民并没有几家。
那些物资也就掌握在顾寻手里。
如今，这些物资也就派上了用场。
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正因为顾寻手中有一批粮食，并且承诺会按照户头和人口分给那些受灾的贫民，故而，他得到了顾家堡大部分贫民阶层的支持，无论姓廖还是姓顾，这一刻，顾寻就是他们的救星。
就算没有了半边云的威胁，他们也会拥护顾寻，跟着顾寻而走。
之所以如此，原因很简单。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前次徐世绩前来顾家堡，多次在乡亲们面前作秀，做出支持顾寻的态势。说是顾寻是他多年的好友，只要顾寻上位，徐家庄必定会给顾寻最为强烈的支持。此时运来的几车物资只是礼物而已，以后，若是顾家堡有需要，只要顾寻出面，徐家庄必定全力相助。
徐世绩走的时候将藏在马车中的几副铁甲悄悄送给了顾寻，随后，他号令所有随从脱下身上的皮甲，将那些皮甲全部交付给了顾寻，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支持愿望。并且，说是过段时间将再送一批皮甲和武器进来交付给顾寻的手下使用。
有徐世绩作保，跟随顾寻也就不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所以，那些贫民也就一拥而上了。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不管是在哪个时期，哪个朝代，所谓背景都极其重要。
第二个原因自然是因为顾寻不贪财，徐世绩表明是将那些粮食布匹送给顾寻，顾寻却选择了将全部物资用来赈济贫民。
在顾家堡，除了底层的大部分贫民之外，还是有着少量富豪。
这些人家中有着大量存粮，就连顾寻的大哥顾建，当初为了得到田地，也能够从粮仓里拿出十几石粮食。像死去的廖士元家，府上建有好几个粮仓，起码有数百石存粮。然而，那些有钱人家明明知道今年收成要大打折扣，仍然没有开仓放粮的打算。不仅如此，有一些租佃他们田地的庄客上门说是今年是不是免去租税，那些家伙也不过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没有正面回答。
要不是顾忌顾寻的存在，说不定早就棍棒交加，赶出门了事。
一边是仗义疏财、一边是死要钱、对比之后，顾家堡的贫民们也就知道选择跟随哪个对自己有好处了。这场大雨不仅让顾寻无需担心半边云的突然袭击，也让他真正收获了大量民心，可谓是祸中有福。
六月初七，午时。
大雨已经向着南方遁去了，在南边的天空，乌云滚滚，压在山头上，像是升起了无数的黑烟，时不时传来一声雷响。
顾家堡的上空，仍然飘着雨滴，不过，稀疏许多。
顾家祠堂的院子上方搭着篷布，雨点落在篷布和一旁的黑瓦上，滴答滴答。篷布下方的院子里，铺着一张张的草席，上面坐满了人。
今儿个，是顾家选举族长的日子，几乎所有的顾家青壮都来到了祠堂。
大部分人都在院子里，他们只有旁听的资格，顾家有影响力的人物都在祠堂内，他们选出了顾家的族长之后，只需告诉外面的众人一声。表面上，外面的众人有否决的权力，不过，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离谱，他们不会这样做。
顾寻自然是坐在祠堂内。
他并没有坐在靠近主席的席位，而是坐在门口，毕竟，他的辈分在那儿，祠堂内十来个人，不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就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也只有他才是十来岁的少年。
他不可能成为族长。
毕竟，他辈分不高，年龄太小，之所以能够进入祠堂议事，已经算是破格了。当然，那些家伙也不可能不让他进入祠堂。
一开始，他也就没有说话，沉默着，像是一个打酱油的。
坐在门口的他听着屋顶上的雨声，默默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其他人则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廖士元在望楼上干掉了顾大忠等顾氏族老，却也不曾将顾家的族老一锅端。
仍然有两三个顾氏族老活了下来。
其中，在顾家比较有威信的是顾八池以及前几天方才从卫南县返回顾家堡的顾全。
顾八池是顾氏族老，辈分高，有威望，家里有几十亩田产，算是殷实人家；顾全四十岁上下，是顾大忠的长子，常年不在顾家堡，说是在外地经商，他在顾家堡第二代中很有威信，像顾寻手底下的顾豹和顾峰一直就把他当成老大。
他之所以长期在外，乃是受到了廖士元的打压，被其驱逐出堡。
这次大雨，顾全也像顾寻那样站了出来，说是要拿出大量物资来赈济本族的贫民，只是，他的财货粮食什么的都在山外，一时间，运转不进来，说是等雨停下来之后一定运入顾家堡，让大伙儿不会有后顾之忧。
受他这番话蛊惑的人有，但是不多。
毕竟，顾寻是真金白银地把物资拿了出来分给了大伙儿度日，他却只是空口白话。
不过，终究还是有些人站在了他那一边，像顾峰就是如此，他暗地里还使了不少小手段准备拉拢手底下的一批人去跟随顾全。只不过，作用不大，很快就有人把那厮的举动反映给了顾寻。顾寻并没有什么动作，姑且看戏罢了。
听反正的顾豹说，这个顾全说是在外面做生意，其实是弥勒教的坛主，一直在各地负责传教。
当初，之所以被廖士元打压以及赶出顾家堡便是这个原因。
祠堂内，有好几个家伙都是信奉弥勒教，也就是他们强力支持顾全担任族长，说是顾全年轻力壮正好子承父业。支持顾八池的那伙人的声音没有那些家伙大，势力和威望也不够，渐渐地也就落在了下风。顾全那张一直保持着悲痛的脸偶尔也会露出笑意，虽然，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目光。
顾寻皱起眉头，轻咳了两声。
有人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忙闭上了嘴巴，有的家伙并未留意到，仍然高声喊着，甚是兴奋。
顾寻猛地站起身，
争吵的那些家伙这才发现了他，一个个同时闭口不言。
左侧的顾八池用一种期盼的眼神望着他，支持他的人被支持顾全的人一直压着，让他甚是沮丧，要是顾寻能够支持他的话……
顾全瞄了顾寻一眼，皱起了眉头。
在推举族长之前，他派人去探过顾寻的口风，暗示自己当上族长之后会让顾寻负责家族武力，然而，他并未得到回应。
莫非这厮想自己当族长？
这不合规矩啊！
如果真是让小辈当上了族长，顾家岂不成了其他宗族的笑谈，像顾寻这样的聪明的家伙，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顾寻默默地向前行去，人们纷纷避向一旁。
他走到了空着的主席那里，扭过头，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眼神无悲无喜、并不锐利、也不凶悍、平静如水。
“某选三叔公当族长……”
三叔公？
顾三义？
众人正要说话，顾寻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说着。
“我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